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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思想上看中国问题(2)


  (3)政治思想

  崇拜自然而轻视人事,在政治上便是无为主义。无为之治只是听其自然。

  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

  所谓无治者,不易自然也。(《淮南子》)

  一切只是跟着自然变化跑,不可自作聪明,勉强有为。

  无为政治的造成,确有历史的原因。秦始皇、李斯一般人的确想大有为,但不久都失败了。汉帝国的安定全靠惠帝到文景五六十年的无为之治。盖公、曹参、窦太后等都是有意的实行无为之治。统治一个绝大的帝国,没有方便的交通器具,势不能不放任,但求相安无事,已为万幸了。况且一班无知识的纨袴子弟,老太婆,太监,若放胆有为,也有危险,不如劝他们无为无治为妙。

  二千年“天高皇帝远”的大帝国的长期训练,遂使无为而治的观念深入人心,牢不可破,成为中国政治的唯一法门。

  无为的现念最不适宜于现代政治生活。现代政治的根本观念是充分利用政府机关作积极的事业。十八九世纪的放任主义已不适用,何况无为?

  现代政治重在有意识的计划,指挥,管理(Conscious Control),而无为之治重在“不易自然”。这是根本相反的态度。

  况且无为的政治养成了人民不干预政治的心理习惯,以入公门为可耻,以隐遁为清高;更不适宜于民权的政治。

  自然无为养成的懒惰怕事的习惯,也是最不适宜于这个多事的局面的。

  不争不辩的道德,也是不适宜于民主政治的。道家的人生观名义上看重“自由”,但一面要自由,一面又不争不辩,故他们只好寻他们所谓“内心的自由”,消极的自由,而不希望实际的,政治的自由。结果只是一种出世的人生观,至多只成一种自了汉,终日自以为“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其实也不过是白昼做梦而已。他们做的梦也许是政治的理想,但他们的政治理想必不是根据事实的具体计划,只是一些白昼做梦式的乌托邦理想而已,或者,一些一知半解的道听途说而已。最近的例子如康有为的《大同书》,便是乌托邦理想;如四十年中的新政计划,——人说废科举,我也说废科举,人说兴学校,我也说学校,……——便是道听途说。

  以上说正宗思想系统的种种方面,除了宇宙论会有相当现代性之外,可以说是完全不适宜于应付现代需要。约而言之,我们可以说:

  (一)现代社会需要积极作为,而正统思想崇拜自然无为。

  (二)现代社会需要法律纪律,而旧思想以无治为治,以不守礼法为高尚。

  (三)现代文化需要用人力征服天行,而旧思想主张服从自然,听天由命。

  (四)现代社会需要正直的舆论作耳目,而传统思想以不争不辩为最高。

  (五)现代科学文明全靠一点一滴地搜寻真理,发现知识,而传统思想要人不争不辩,更甚者要人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六)现代社会需要精益求精地不断努力,而传统思想要人处处知足,随遇苟安。

  (七)现代社会需要充分运用聪明智慧作自觉的计划设施,而传统思想一切委任自然,不肯用思想,不肯用气力。

  (八)现代社会需要具体的知识与条理的思想,而传统思想习惯只能教人梦想,教人背书,教人作鹦鹉式的学舌。

  四五十年的新文化的接触,新教育的设施,新思潮的输入,新运动的澎湃,到如今有什么结果呢?思想上可有什么变化改善的倾向吗?

  说也可怜,如果有什么变化,都只是皮毛的改换颜色,我就看不出什么脱胎换骨的思想。

  今日的思想,从极左到极右,都看不见一点自己想过的思想,也看不见一点根据现实状况的思想。做尧、舜、禹、汤、周公、孔子的梦的,固然不曾思想。囫囵吞下马克思、考茨基、列宁、孙中山的,也算不得曾经思想。

  根本的毛病还在思想的方法。

  我们的传统思想习惯是不肯用心思去想。这叫做无为的思想方法。说得玄妙一点。叫做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又叫做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说得粗浅一点,叫做懒如死蛇。二千五百年前,老子教人“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牗,知天道”。现在的人也还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都是懒人的思想方法。

  需要证据吗?梁任公先生自己说:

  自从和日本打了一个败仗下来,国内有心人真像睡梦中着了一个霹雳,……所以拿“变法维新”做一面大旗,在社会上开始运动。那急先锋就是康有为、梁启超一班人。这班人中国学问是有底子的,外国文却一字不懂。他们不能告诉人“外国学问是什么,应该怎么学法”,只会日日大声疾呼,说“中国旧东西是不够的,外国人许多好处是要学的。”(《近著》下,238)

  梁先生是个老实人,能说这样老实的话,叫我们知道三十年前的维新党人的思想方法。这种方法其实是没有方法,这种思想其实是不思想。不思想的结果是什么呢?自然是瞎眼的维新。梁先生在同篇(《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里估量五十年中国学问和思想方面的进步,指出

  这里头最大关键就是科举制度之扑灭。……到戊戌维新前后,当时所谓新党如康有为、梁启超一派,可以说是用全副精力对于科举制度施行总攻击。前后约十年间,经了好几次波折,到底算把这件文化障碍物打破了。……用历史家眼光看来,不能不算是五十年间一件大事。(同书,236)

  科举的废止是维新党人的第一件大罪案,而他们却引为大功劳。科举制度的弊病在两点:(1)是考试内容的无用,(2)是有了捐官的捷径,科举出身的人才不能不受其影响。乍不革其流弊,而遽废一个世界最有特色的制度,岂非因噎而废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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