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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思想上看中国问题(1)


  究竟从思想上看,中国的问题在什么地方?

  问题是“不适宜于现代的环境”。

  种族上,问题是“不能适于生存而有被淘汰的危险”。

  社会的制度与心理习惯上,问题是“不能适于生存而有堕落的危险”。

  经济上,问题是“不适宜于现代世界的经济生活而脱不了落伍的危险”。

  思想上,问题也是如此。

  思想上的不适宜有两个方面:

  (1)思想中有根本大不适宜的部分
  (2)思想的方法的不适宜

  (上)不适宜的思想

  吴稚晖先生曾说:

    中国在古代,最特色处,实是一老实农民,……安分守己,茹苦耐劳。惟出了几个孔丘、孟轲等,始放大了胆,像要做都邑人,所以强成功一个邦国局面。若照他们多数〔乡下〕大老官的意思,还是要剖斗折衡,相与目逆,把他们的多收十斛麦,含餔鼓腹,算为最好,于是孔二官人也不敢蔑视父老昆季,也用乐天知命等委蛇。晋唐以前,乃是一个乡老(老庄等)局董(尧舜周孔)配合成功的社会。晋唐以来,唐僧同孙悟空带来了红头阿三的空气,徽州朱朝奉就暗采他们的空话,改造了局董的规条。

  稚晖先生这个见解大致不错。中国古来的思想只有两大系,我姑且叫他们做:r />
  积极的,有为的一系(局董系)
  消极的,无为的一系(乡老系)

  后来又加上了印度的和尚思想,乡下者的无为思想便得了一个有力的大同盟。乡下老,道士,和尚成了大同盟,其势力便无敌于天下;局董受了他们的包围与熏染,便也渐渐地变懒了,同化了。他们虽摆起了局董面孔,其实都不肯积极有为。故中国思想的“正宗”实在已完全到了“无为派”的子里。我们试看最有势力的俗语:

  多事不如少事,
  少事不如无事。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靠天吃饭。
  万事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多做,多错;
  少做,少错;
  不做,不错。

  所以我们今日研究中国思想是否适宜于现代的环境,其实就是研究这个正宗思想系统是否适宜。

  这个正宗思想系统,简单说来,有这么一些方面:

  (1)宇宙观

  主张自然变化,不信上帝造化,在思想史与宗教史上有解放的大功用。

  但普通人并不懂这种自然主义的宇宙观,故魏晋以后,堕落成道敦。宋以后的道学也从这里出来,但中古宗教的势力太深,道学运动对于自然主义已不能像王充、王弼诸人那样的切底,故徘徊于太极阴阳之间,成一种不分明的,调和的宇宙论。

  在这个现代世界,自然主义的宇宙论有昌明的可能,但须站在自然科学的新基础之上,扫除阴阳太极种种陋说。

  (2)人生观:

  因为太偏重自然,故忽略人为。“胡为乎,胡不为乎?夫固将自化”(《庄子》)。误认“自然的”为“最好的”,故有适性之论,主张自由,而自由的意义不明白,遂流为放浪旷达,人人以不守礼法为高。上层阶级自命颓放,而下层社会便更堕落。

  自然主义主张命定论,命定论自有破除迷信的功用,而因为这种命定论缺乏自觉性,故信命反成了一种迷信。

  学者以“不齐”为物之情,故不讲平等。平常人也承认命定的本分,故以“安分守己”为常德,不努力进取求提高生活与地位。

  自然科学的旨趣在于征服自然以为人用。中国单有命定论,而没有自然科学,故把天然看作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绝大势力,故造成一种“听天由命”“靠天吃饭”的人生观,造成一种懒惰怕事不进取的民族性。

  崇拜自然变化为合理的(The Natural = the Rationel)。故淡于是非之见。老子倡不争,而庄子倡“不谴是非”:“辩也者,有不见也。”(《庄子》)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

  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齐物论》)

  什么东西都是好的,都有他相当的地位,故我们最不讲究辩证是非真伪的风气,以“和光同尘”为美德,以“议论人长短”为大戒。什么事总是“差不多”。七百年的“格物”“考证”的学风不能改革这根深蒂固的乡愿风气。

  “自然”是对于“人为”而言的。崇拜自然,必流入于轻视一切人为的事业。老、庄本来反对文化,反对制度,反对知识,反对语言文字。这种过激的虚无主义虽然不能实现,然而中国一切文化事业(建筑,美术,技艺,学术)的苟且简陋,未尝不由于这种浅薄的自然崇拜。知足便是苟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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