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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考证(1)


  民国十年十二月中,我在百忙中做了一篇《西游记》序,当时搜集材料的时间甚少,故对于考证的方面很不能满足自己的期望。这一年之中,承许多朋友的帮助,添了一些材料;病中多闲暇,遂整理成一篇考证,先在《读书杂志》第六期上发表。当时又为篇幅所限,不能不删节去一部分。这回《西游记》再版付印,我又把前做的《西游记序》和《考证》合并起来,成为这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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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游记》不是元朝的长春真人邱处机作的。元太祖西征时,曾遣使召邱处机赴军中,处机应命前去,经过一万馀里,走了四年,始到军前。当时有一个李志常记载邱处机西行的经历,做成《西游记》二卷。此书乃是一部地理学上的重要材料,并非小说。

  小说《西游记》与邱处机《西游记》完全无关,但与唐沙门慧立做的《慈恩三藏法师传》(常州天宁寺有刻本)和玄奘自己著的《大唐西域记》(常州天宁寺有刻本)却有点小关系。玄奘是中国史上一个非常伟大的人物。他二十六岁立志往印度去求经,途中经过了无数困难,出游十七年(628—645),经历五十多国,带回佛教经典六百五十七部。归国之后,他着手翻译,于十九年中(645—663),译成重要经论七十三部,凡一千三百三十卷(参看《改造》四卷一号梁任公先生的《千五百年前之留学生》)。慧立为他做的传记,——大概是根据于玄奘自己的记载的——写玄奘的事迹最详细,为中国传记中第一部大书。传中记玄奘的家世和求经的动机如下:

  玄奘,俗姓陈,缑氏人。兄弟四人,他第四。他的二哥先出家,教他诵习经业。他后来也得出家,与兄同居一寺。他游历各地,访求名师,讲论佛法,后入长安,住大觉寺。他“既遍谒众师,备餐其说;详考其义,各擅宗途;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并取《十七地论》,以释众疑”。

  这是玄奘求法的目的。他后来途中有谢高昌王的启,中有云:

  ……远人来译,音训不同;去圣时遥,义类乖舛;遂使双林一味之旨分成当现二常,他化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两道。纷纭争论,凡数百年。率土怀疑,莫有匠决。玄奘……负笈从师,年将二纪,……未尝不执卷踌躇,捧经佗傺;望给园而翘足,想鹫岭而载怀,愿一拜临,启伸宿惑;虽知寸管不可窥天,小蠡难为酌海,但不能弃此微诚,是以束装取路。

  这个动机,不幸被做《西游记》的人完全埋没了。但传中说玄奘路上经过的种种艰难困苦,乃是《西游记》的种子。我们且引他初起程的一段:

  于是结侣陈表,有诏不许。诸人咸退,唯法师不屈。既方事孤游,又承西路艰险,乃自试其心以人间众苦,种种调伏,堪任不退。然始入塔启请,申其意志,愿乞众圣冥加,使往还无梗。……遂即行矣,时年二十六也。……时国政尚新,疆埸未远,禁约百姓不许出蕃。……不敢公出,乃昼伏夜行。……〔出〕玉门关,……孑然孤游沙漠矣。惟望骨聚马粪等,渐进,顷间忽见有军众数百队,满沙碛间,乍行乍息,皆裘毼驼马之像,及旌旗槊毡之形;易貌移质,倏忽千变;遥瞻极著,渐近而微。……见第一烽,恐候者见,乃隐伏沙沟,至夜方发。到烽西见水,下饮盥讫,欲取皮囊盛水,有一箭飒来,几中于膝;须臾,更一箭来。知为他见,乃大言曰“我是僧从京师来,汝莫射我。”

  第一烽与第四烽的守者待他还好,放他过去。下文云:

  从此已去,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初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湣将向寺,施与饮食衣服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因常诵习。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绕人前后;虽念观音,不得全去;即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

  下文又云:

  行百馀里,失道,觅野马泉,不得。下水欲饮(下字作“取下来”解),袋重,失手覆之。千里之资,一朝斯罄!……四顾茫然,人马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虽遇如是,心无所惧;但苦水尽,渴不能前。于是时,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燋,几将殒绝,不能复进,遂卧沙中。默念观音,虽困不舍,启菩萨曰,“玄奘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道心正法来耳。仰惟菩萨慈念群生,以救苦为务。此为苦矣,宁不知耶?”如是告时,心心无辍。至第五夜半,忽有凉风触身,冷快如沐寒水,遂得目明;马亦能起。体既稣息,得少睡眠,……惊寤进发,行可十里,马忽异路,制之不回。经数里,忽见青草数亩,下马恣食。去草十步,欲回转,又到一池,水甘澄镜彻。下而就饮,身命重全,人马俱得稣息。……此等危难,百千不能备叙。

  这种记叙,既符合沙漠旅行的状况,又符合宗教经验的心理,真是极有价值的文字。

  玄奘出流沙后,即到伊吾。高昌国王曲文泰闻知他来了,即遣使来迎接。玄奘到高昌后,国王款待极恭敬,坚留玄奘久住国中,受全国的供养,以终一身。玄奘坚不肯留,国王无法,只能用强力软禁住他;每日进食,国王亲自捧盘。

  法师既被停留,违阻先念,遂誓不食,以感其心。于是端坐,水浆不涉于口,三日。至第四日,王觉法师气息渐惙,深生愧惧,乃稽首礼谢云,“任法师西行,乞垂早食。”法师恐其不实,要王指日为言。王曰,“若须尔者,请共对佛更结因缘。”遂共入道场礼佛,对母张太妃共法师约为兄弟,任师求法。……仍屈停一月,讲《仁王般若经》,中间为师营造行服。法师皆许,太妃甚欢,愿与师长为眷属,代代相度。于是方食。……讲讫,为法师度四沙弥,以充给侍;给法服三十具,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袜等各数事,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绫及绢等五百匹,充法师往还二十年所用之资。给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遣殿中侍御史欢信送至叶护可汗衙。又作二十四封书,通屈支等二十四国,每一封书附大绫一匹为信。又以绫绢五百疋,果味两车,献叶护可汗,并书称“法师者,是奴弟,欲求法于婆罗门国。愿可汗怜师如怜奴,仍请敕以西诸国给邬落马递送出境。”

  从此以后,玄奘便是“阔留学”了。这一段事,记高昌王与玄奘结拜为兄弟,又为他通书于当时镇服西域的突厥叶护可汗,书中也称玄奘为弟。自高昌以西,玄奘以“高昌王弟”的资格旅行各国。这一点大可注意。《西游记》中的唐太宗与玄奘结拜为弟兄,故玄奘以“唐御弟”的资格西行,这一件事必是从高昌国这一段因缘脱胎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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