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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回到地质学来(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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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先生是很会讲话的,他能利用掌故小说以及戏曲歌谣的故事,加以科学解释,……渐渐引人入胜。地质学所讲无非是死石枯骨,不顺口的名词,同干燥的数目字。但是听丁先生讲书的,向来没有觉着干枯的。…… 有一次……讲到基性火成岩的风化情形,他拿一块标本,说:“你们看,像一个马蹄子不像?这俗话叫做马蹄石,说是穆桂英的桃花马踏成的。山西北部到处都有。”他然后作科学的解释。 地球上水泽、平原,同山地所占的面积的比例,用数目字表示出来,是何等难记!丁先生讲的是:“我们江苏有一句俗话:‘三山六水一分田。’这句俗话上的数字恰与地球整个的数字相同。”……学生听了决不会忘掉的。…… 丁先生最主张实地练习,常常带领学生出去。实习的地点同时间,都要经过详细的考虑同周密的计划才决定。出去的时候都要利用假期,决不轻易耽误应讲授的功课。假期……他不但不休息,还带领学生作那比平常更辛苦的旅行工作。 凡预定实习的地方,他一定预先自己十分明白,才肯带学生去。如果预定的地方他不十分熟悉,他要事先去一趟,至少也要派一个助教先去一趟,然后才带学生去。 旅行的时候,吃饭、住宿、登山、休息,他一概与学生完全一致。……不论长期或短期,所有地质旅行应用的一切物件,均必携带齐备。服装必须合适。我们有时候以为一天的短期旅行,可以对付过去,不须大整行装。丁先生则说:“固然有些地方可以对付,但是不足为法!带领学生,必须一切照规矩,以身作则。不如此,学生不能有彻底的训练,且有亏我们的职责!”…… 这样的教师,丁文江先生,给予学生们的好处不只是学问知识同治学训练。他那活泼的精神,任事的英勇,训练的彻底,待人的诚恳,……无形之中感化到学生身上的,实在更为重要。 我详细引了高振西先生这篇文字,因为这是他在三整年之中亲自观察的这位伟大教师的教学生活,是他的传记里最不可少的材料。孟真曾说: 在君自苏俄回来后,对于为人的事非常厌倦,颇有把教书也扔去,弄个三百元一月的津贴,闭户著上四五年书的意思。他这一阵精神反常,待我过些时再写一文说明。(《独立》第一八九号,页十一) 孟真此文始终没有写。在君在民国二十二年(1933)的暑假中和葛利普、德日进诸位先生同到美国赴国际地质学会的第十六次大会。8月2日他从纽约赴欧洲,8月31日到莫斯科。他回北平好像是在十一月初。他在苏俄的旅行是很辛苦,很不舒服的,回国后感觉身体不大好,感觉两手两足的极端有点变态,所以曾在协和医院受过一次详细的检查。检查的结果是他有血管开始硬化的象征。他有一个短时期的消极,就是孟真说的精神反常,确是事实。但他回到了地质系的教室里,回到了青年好学生的队伍里,他那眉飞色舞的教学兴趣又全恢复了!上文引的我的1月19日的日记,正是在他从苏俄回来后教完第一学期大考完时的情形。那时候的在君已完全恢复他的教学的兴趣了,完全没有消极或悲观的精神状态了。 在君的苏俄旅行,我另有专章叙述。 我现在要写他在这个北平时期的一段有风趣的生活作这一章的结束。 在君的夫人史久元女士和他同年,是一位和蔼可爱,待人很诚恳周到,持家很有条理的贤妇人。他们没有儿女,丁夫人的一个侄女济瀛常在他们家里住,他们待她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在君生平最恨奢侈,但他最注重生活的舒适和休息的重要。丁夫人身体不强健,每年夏天在君往往布置一个避暑的地方,使全家可以去歇夏;他自己也往往腾出时间去休息一个月以上。有时候他邀一两个朋友去住些时。民国十三年的夏天,在君一家在北戴河避暑,我曾去陪他们玩了几个星期。七年之后,民国二十年,在君全家在秦皇岛租了一所房子歇夏。有一天,在君夫妇同济瀛去游北戴河的莲花山,在君作了两首绝句寄给我,信上催我去秦皇岛同他们玩半个月。他的诗如下: 记得当年来此山,莲峰滴翠沃朱颜。 而今相见应相问,未老如何鬓已斑? 峰头各采山花戴,海上同看明月生。 此乐如今七寒暑,问君何日践新盟? 我匆匆答了他一首诗: 颇悔三年不看山,遂教故纸老朱颜。 只须留得童心在,莫问鬓毛斑未斑。 隔了两天,我带了儿子祖望到秦皇岛,陪在君一家玩了十天,八月六日到十七日。这十天里,我们常赤脚在沙滩上散步,有时也下水去洗海水浴或浮在水上谈天,有时我们坐在沙滩上谈天看孩子们游泳。晚上我们总在海边坐着谈天,有时候老友顾湛然(震)也来加入谈天。这十天是我们最快乐的十天——一个月之后,就是“九一八”的日本暴行了!从此以后,我们就在严重的国难里过日子了。 八月十五夜,我和在君在海边谈到夜深,他问我,还能背诵元微之最后送白乐天的两首绝句吗?这是我们两人都爱背诵的诗,不见于《元氏长庆集》里,只见于乐天《祭微之文》里。那天晚上,我们两人同声高唱这两首诗: 君应怪我留连久,我欲与君辞别难。 白头徒侣渐稀少,明日恐君无此欢。 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 恋君不去君应会:知得后回相见无? 第二天,在君用微之的原韵,作了两首诗送我: 留君至再君休怪,十日流连别更难。 从此听涛深夜坐,海天漠漠不成欢。 逢君每觉青来眼,顾我而今白到须。 此别原知旬日事,小儿女态未能无。 隔了一天,我同祖望就回北平去了。 四年半之后,在君死在长沙,我追念这一个人生最难得的朋友,也用元微之的原韵写了两首诗纪念他: 明知一死了百愿,无奈余哀欲绝难! 高谈看月听涛坐,从此终生无此欢! 爱憎能作青白眼,妩媚不嫌虬怒须。 捧出心肝待朋友,如此风流一代无! 我的诗提到“青白眼”,他的诗里也有“青来眼”的话。在君对他不喜欢的人,总是斜着头,从眼镜上面看他,眼里露出白珠多,黑珠少,样子怪可嫌的。我曾对他说:“史书上说阮籍能作青白眼,我从来没有懂得。自从认得了你,我才明白了‘白眼待人’是个什么样子。”他听了大笑。“虬怒须”是他那虬起的德国维廉皇帝式的胡子,小孩子见了很害怕。其实他是最喜欢小孩子的,他是一个最和蔼、最可爱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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