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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汉朝的散文(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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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宣帝时,有个专做古董文学的西蜀文人王褒,是皇帝的一个清客。他年轻在蜀时,却也曾做过白话的文学。他有一篇《僮约》,是一张买奴券,是一篇很滑稽的白话文学。这一篇文字很可以使我们知道当日长江上流的白话是什么样子,所以我们抄在下面【此篇有各种本子,最好是《续古文苑》本,故我依此本】。 蜀郡王子渊以事到湔,止寡妇杨惠舍。惠有夫时奴,名便了。子渊倩奴行酤酒,便了拽大杖上夫冢巅曰,“大夫买便了时,但要守家,不要为他人男子酤酒。”子洲大怒曰,“奴宁欲卖耶?”惠曰,“奴大忤人,人无欲者。”子渊即决买券云云。奴复曰,“欲使皆上券;不上券,便了不能为也。”子渊曰,“诺。” 这是《僮约》的序,可以表示当时的白话散文。下文是《僮约》,即是王褒同便了订的买奴的条件: “神爵三年【西历前五九】正月十五日,资中男子王子渊从成都安志里女子杨惠买亡夫时户下髯奴便了,决贾万五千。奴当从百役使,不得有二言:晨起早扫,食了洗涤;居当穿臼缚帚,裁盂凿斗;……织履作粗,黏雀张乌,结网捕鱼,缴雁弹凫,登山射鹿,入水捕龟。……舍中有客,提壶行酤,汲水作哺,涤杯整桉,园中拔蒜,断苏切脯。……已而盖藏,关门塞窦;喂猪纵犬,勿与邻里争斗。奴但当饭豆饮水,不得嗜酒。欲饮美酒,唯得染唇渍口,不得倾盂覆斗。不得辰出夜入,交关伴偶。舍后有树,当裁作船,上至江州下到湔;……往来都洛,当为妇女求脂泽,贩于小市,归都担枲;转出旁蹉,牵犬贩鹅,武都买茶,杨氏担荷【杨氏,池名,出荷】。……持斧入山,断輮裁辕;若有余残,当作俎儿木屐彘盘。……日暮欲归,当送干薪两三束。……奴老力索,种莞织席;事讫休息,当舂一石。夜半无事,浣衣当白。……奴不得有奸私,事事当关白。奴不听教,当笞一百。 读券文适讫,词穷诈索,仡仡叩头,两手自搏,目泪下落,鼻涕长一尺。“审如王大夫言,不如早归黄土陌,丘蚓钻额。早知当尔,为王大夫酤酒,真不敢作恶。” 这虽是有韵之文,却很可使我们知道当日民间说的话是什么样子。我们因此可以知道《孤儿行》等民歌确可以代表当日的白话韵文,又可以知道《史记》《汉书》的记载里有许多话和民间的白话很相接近。 王褒在蜀时,还肯做这种“目泪下落,鼻涕长一尺”的白话文学。后来他被益州刺史举荐到长安,宣帝叫他做个“待诏”的清客。《汉书·王褒传》记此事,最可以使我们明白那班文学待诏们过的生活: 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 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孔子的话】。’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譬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娱悦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讽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卷六十四下》】 原来辞赋只不过是比倡优博弈高一等的玩意儿!皇帝养这班清客,叫他们专做这种文学的玩意儿,“以此娱悦耳目”。文学成了少数清客阶级的专门玩意儿,目的只图被皇帝“第其高下,以差赐帛”,所以离开平民生活越远,所以渐渐僵化了,变死了。这种僵化,先起于歌颂辞赋,后来才侵入应用的散文里。风气既成了之后,那班清客学士们一摇笔便是陈言烂调子,赶也赶不开;譬如八股先生做了一世的八股时文,你请他写张卖驴券,或写封家信,他也只能抓耳摇头,哼他的仁在堂调子!【路德有仁在堂八股文,为近世最风行的时文大家】。 试举汉代的应用散文作例。汉初的诏令都是很朴实的,例如那最有名的汉文帝遗诏【西历前一五七】: 朕闻之: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当今之世,咸嘉生而恶死,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吾甚不取。 且朕既不德,无以佐百姓,今崩,又使重服久临【临是到场举哀】,以罹寒暑之数;哀人父子,伤长老之志;损其饮食,绝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谓天下何?…… 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无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绖带无过三寸,无布车及兵器。无发民哭临宫殿中……服,大红十五日,小红十四日,纤七日,释服。 他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此类从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汉书》卷四】 这是很近于白话的。直到昭宣之间,诏令还是这样的。如昭帝始元二年【西历前八五】诏: 往年灾害多,今年蚕麦伤。所赈贷种食,勿收责,毋令民出今年田租。【《汉书》卷七】 又元凤二年【西历前七九】诏: 朕闵百姓未赡,前年减漕三百万石,颇省乘舆马及苑马以补边郡三辅传马。其令郡国毋敛今年马口钱。三辅“太常郡”,得以叔粟【豆粟】当赋。【同上】 这竟是说话了。 用浮华的辞藻来作应用的散文,这似乎是起于司马相如的《难蜀父老书》与《封禅遗札》。这种狗监的文人做了皇帝的清客,又做了大官,总得要打起官腔,做起人家不懂的古文,才算是架子十足。《封禅札》说的更是荒诞无根的妖言,若写作朴实的散文,便不成话了;所以不能不用一种假古董的文体来掩饰那浅薄昏乱的内容。《封禅札》中的 怀生之类,沾濡浸润,协气横流,武节焱逝,迩陿游原,迥阔泳末,首恶郁没,暗昧昭晰,昆虫闿怿,回首面内, 便成了两千年来做“虚辞滥说”的绝好模范,绝好法门。 后来王莽一派人有意“托古改制”,想借古人的招牌来做一点社会政治的改革,所以处处模仿古代,连应用的文字也变成假古董了。如始建国元年【西历纪元九年】王莽策群司诏云: 岁星司肃,东岳太师典致时雨;青炜登平,考景以晷。荧惑司悊,南岳太傅典致时奥;赤炜颁平,考声以律。太白司艾,西岳国师典致时阳;白炜象平,考量以铨。辰星司谋,北岳国将典致时寒;玄炜和平,考星以漏。…… 又地皇元年【西二〇年】下书曰: 乃壬午晡时有烈风雷雨发屋折木之变,予甚弁焉,予甚栗焉,予甚恐焉。伏念一旬,迷乃解矣。…… 又同年下书曰: 深惟吉昌莫良于今年。予乃卜波水之北,郎池之南,惟玉食。予又卜金水之南,明堂之西,亦惟玉食。予将亲筑焉。 这种假古董的恶劣散文也在后代发生了不小的恶影响。应用的散文从汉初的朴素说话变到这种恶劣的假古董,可谓遭一大劫。 到了一世纪下半,出了一个伟大的思想家王充【生于西二七,死年约在西一〇〇】。他不但是一个第一流的哲学家,他在文学史上也该占一个地位。他恨一班俗人趋附权势,忘恩负义,故作了《讥俗节义》十二篇。他又哀怜人君不懂政治的原理,故作了一部《政务》。他又恨当时的“伪书俗文多不实诚”,“虚妄之言胜真美”,故作了一部《论衡》。不幸他的《讥俗节义》与《政务》都失传了,只剩下一部《论衡》。《论衡》的末篇是他自己的传记,叫做《自纪篇》。从这《自纪篇》里我们知道他的《讥俗节义》是用白话做的。他说: 闲居作《讥俗节义》十二篇,冀俗人观书而自觉,故直露其文,集以俗言。 “集以俗言”大概就是“杂以俗言”,不全是白话,不过夹杂着一些俗话罢了。《讥俗》之书虽不可见了,但我们可以推想那部书和《论衡》的文体大致相同。何以见得呢?因为王充曾说当时有人批评他道: 《讥俗》之书欲悟俗人,故形露其指,为分别之文。《论衡》之书何为复然? 这可见《讥俗》与《论衡》文体相同,又可见《论衡》在当时是一种近于通俗语言的浅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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