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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十五年》和我的「大」歷史觀(3)


  美國獨立時,已距英國的一六八九年革命八十七年。所以一開始,法律上就沒有農業社會和工商業社會的隔閡,又能夠以新社會的組織在一個空曠地區上展開,其人口也隨著領域擴大而增加。遲至一八六二年國會通過「自耕農屋地法案」(homestead act),還能夠讓普通公民以最廉價購買耕地一百六十英畝,等於明買暗送。這種情形實為特殊,但是還是因為南北社會組織不同,發生內戰,經過四年之久。此外又因為銀行、貨幣,聯邦內之商業、工會組織,防止獨霸市場(antitrust)籌謀勞工福利及退休金等等情事,發生很多爭執。美國的好處是這些問題在國富繼續增進的情形下,容易用數目字的方式解決。這樣一來,美國政治社會經濟都有它的特色,不能以「資本主義」四個字輕率代表,更不能用他表彰的民主與自由當作是資本主義之所賜予。前面輕輕提及每一個國家所標榜的道德觀念,都要透過他的歷史地理才行得通,這在美國的情形為尤然。

  傳統日本好像很受中國儒學家說及佛教的影響,但是因為他國家地處重洋,對外安全,無須中央集權,與中國的結構相差至大。它在德川幕府的末期,國內組織已經商業化。例如各大名都有替他們在城市裡販賣農作物的「藏元」,所謂「回船」也等於定期航線,也有他們互相保險的辦法。商會的組織則稱「諸仲間」,批發商則稱「間屋」。明治維新只要給它加一個新的高層機構,則所有商業管制的辦法都行得通。所以表面上好像是短期突進,其實則是長時間的演變,最後出頭露面而已。況且明治維新專注重工商業的發達,將農民的生活置諸腦後,一般學者都認為這是第二次大戰以前,日本政局受「軍閥」及「財閥」互相壟斷的主因。這農村問題還要等到戰後,在麥克阿瑟的政令下解決,所以也不是沒有付出嚴重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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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以上情形觀察,以中國歷史一百年或兩百年的立場作基點,不能和世界歷史銜合。如果要堅持短期歷史的觀點,則不僅威斯俾及(Respighi)的音樂不能聽,即孔子的仁民愛物也是反動。假使我們把中西歷史都推後三五百年,才可以看到,因為世界工商業技術的退步,所有國家都要從以前閉關自守的形勢,將社會生活方法作徹底的改造,以期適應新的世界金融經濟,中外無可避免。西方的民主與自由,以「市民特權」(municipal franchise)為基點,和日本的大名政權,授權於藏元的情形類似,所以改造比較容易。中國立國向來以貧農及小自耕農的經濟立場作基礎,農村內部複雜的情形不可爬梳,所以要經過很多流血慘劇,才能造成可以在數目字管理的形勢。據我揣測,只能用這樣的解釋,才能漸漸促使當日曾受內戰影響的兩方同胞,今日處於台灣海峽兩岸客觀的接受。

  今日中國所稱「一國兩制」驟看起來,好像是一種宣傳工具,但是荷蘭初成的聯邦制也實際上是「一國兩制」的表現。英國以兩種完全不同的法律思想作法的基礎,利用司法制度不聲不響地使社會融合,也是漸漸由「一國兩制」造成一國一制。但是「一國兩制」不是沒有危險的,美國開國時以保障人權為前提,卻又因為聯邦制在南方姑息奴隸制度,終發生內戰。日本在十九世紀盡量學西歐,對農民生活則不顧及,也可以算作一國兩制,而引起滔天戰禍的悲劇。一國兩制的精神需要彼此將眼光看遠,在長久的歷史中,找到合作的邏輯,而且今後也只有使兩方更為接近,不致越來越遠。

  在技術方面講,這一國兩制的實行在今日中國必有很多困難,但是不是不可能的。六、七十年前,孫中山先生著三民主義,就提到一方面即要限制私人資本,一方面又要扶植私人資本。驟看起來,也是自相矛盾,孫先生也被批評為不著實際,今日看來,實在是世界一般趨勢。況且美國雖稱資本主義國家,也並沒有放棄限制私人資本的立場,而最令我們存信心的,則是世界上任何國家以任何「主義」解決問題,都不可能是依樣畫葫蘆,都是要處在絕境,於「柳暗花明」之中突過難關,創造出一種新環境。英國實行民主,還保存一千年來一脈相承的皇室,日本的美濃部博士在第二次大戰前作「天皇機關說」,大有離經叛道的意思,今日其學說即已為事實印證。中國過去在漢朝以儒家籠括法家、道家及陰陽家的思想,在隋唐時代又籠括了佛家的思想,都是在矛盾中得到統一。可見時勢需要,即不可能亦成為可能。

  這樣解釋歷史,和很多人所說的「歷史主義」(historicism)相近。粗看起來好像應該發生的事情都會發生,不應該發生的事情不能發生,倫理道德沒有真實的意義,再強調說優勝劣敗,「力量即是正義」(Might is right),但是這種社會天演論(Social Darwinism),乃前世紀遺物,也不是我讀書的經驗。

  《萬曆十五年》指出道德非萬能,不能代替技術,尤不可代替法律,但是從沒有說道德可以全部不要,只是道德的觀點應當遠大。凡能先用法律及技術解決的問題,不要先就扯上了一個道德問題。因為道德是一切意義的根源,不能分割,也不便妥協。如果道德上的爭執持久不能解決,雙方的距離越來越遠,則遲早必導致於戰爭。今日全世界處於原子武器的威脅下,我們講學不得不特別謹慎。

  在這種情形下看來,一國兩制不僅是上天給中國人的一種難題,也是給中國的一種測驗。道德雖高於法律及技術,但是要提出作爭論的根據時,則要在法律及技術之後提出。不能經常提出,也不能在細微末節內提出。我寫《萬曆十五年》的時候,和富路特先生作序的時候,還沒有聽到一國兩制的說法,所以富先生還只說「極需要採取東西兩方的經驗」。而今日中國立即準備在十多年後收回香港,勢必為大陸文化及海洋文化中的居間人。我在書中自序裡說及「給中國留了一個翻天覆地徹底創造歷史的機緣」,至此已經更現實化,其期待也更迫切。

  我離開中國已經三十六年,於一九七四年入美國籍,在個人講,能在有生之日看到中國能在國際場合中發揚傳統的「繼絕世,舉廢國,柔遠人,來百工」的精神。並且我自己能夠在文字之間,稍盡綿力,增進各方的瞭解,也是以前沒有料到的好事。寫《萬曆十五年》的目的,當然不是以讓中國「丟醜」為目的,反對狹義的道德觀念也是對中外一體而言。因為我自己生活的經驗,覺得中外兩方不是沒有正義感,但是正義感放在局部的場合下使用,可能與初心相違。人世間很多殘酷的事都用道德的名義去施行,也是中外古今一律。這篇文章以發揚積極性的精神為主,也用不著再一一舉例駁正。

  我這幾十年在海外得到的一個重要經驗,則是西方文化有一個重要長處,即是在猶太教及基督教傳統裡面承認人類有經常做錯事的根源,其稱為(original sin),也不能說它就是「性惡論」,和儒家的「性善說」相反。孔子說:「觀過,斯知仁矣。」孟子說:「羞惡之心,人皆有之。」也都是不待外間逼迫,自己承認過失。有這種認錯的精神,也就表示人類有向善的趨向。這中外共通之點,我覺得今日很可以做廣義道德觀念的基礎,也可以做世界歷史的中心思想。狹義的道德觀念基於狹義的宇宙觀,就是武斷地說出世界的根源如是,它的結局也必如是。這往往明為真理,實際帶有自私的見解,並且預先擺下了一個蠻不認錯的想法,其容易走極端,可以以希特勒的人種學說窺見之。

  我現在所說大歷史的觀點,一方面從小歷史方面積結而來,一方面也受了德國思想家康德(Immanul Kant)的影響,已經在一九八二年於上海出版的李約瑟博士八十壽辰論文集稍稍提及。如果用圖解,則下面圖中實線部分,代表我們可以以經驗證實的知識,即我自己所稱大歷史,雖包括中國商周到人民共和國已三千多年,在人類歷史上講,仍不過長弧線上的一個小段落。我們所認為的真理,也是在這小範圍切身直覺而成。我們也還不能夠知道宇宙結構的真原因和真目的,也很難預知今後的真結局與真趨勢。用虛線表示這弧線的過去和未來,也僅僅是憑實線作根據,揣測而成。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一樣,都只能假定自然法規(natural law)會要逐漸展開。下一代的人證實我們的發現,也可能檢討我們的錯誤,也就等於我們看到前一代的錯誤一樣。

  萬曆十五年

  上圖向外的箭頭表示我們的道德觀念,都有突出環境,創造新環境的徵象。可是我們又無法脫離站住腳跟的基點。況且我們自己也有繼續做錯事的根性,這根性以向內的箭頭表示之。所以我們所走的路線也只能在內外之間,亦即希望與現實之中的弧形路線,半出於我們的志願,半由於其他條件推演而成。只是因為今日科技發展之故,旅行於弧線形的速率越來越快。我們只好把向外的箭頭畫長。這也是本文的宗旨,所以不憚再三解說,要把道德的範疇放得遠大,歷史觀點代表人生哲學,不能受短時間的政策所掩蔽,尤其不能閉戶造車,不顧外間情勢的單獨決定。

  這一篇已經寫得很長,我感謝編者及讀者的耐性,知道我所謂大歷史包涵一種大而化之的精神,作者無意自高自大,或是大而無當,或是尾大不掉。這文章今日能在中國發表,即是中國革命業已成功,全國已經能在數目字上管理。如果中國歷史過去全靠自辟門徑,今後則可以像太空的人造衛星一樣,和其他人造衛星在空間聯繫,雖有所謂資本主義及社會主義的差別,也無妨大局。

  我個人方面,不但希望中國與西方各國家有這樣的聯繫,也仍希望把中國歷史開誠佈公的寫好,可以促進與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瞭解。據中猜想,今日很多國家外間稱之為獨裁或極權,其實其內部都還有很多不能在數目上管理的原因,歷史家雖不能解決他們的問題,從側面分析,至少可以逐漸窺測這些問題的真貌。我因為有了這些宏願,才膽敢自稱為大歷史觀。「登高自卑」,《萬曆十五年》英文版書名中譯則為《無關緊要的一五八七年》,也可以說是實行愚志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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