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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戚繼光──孤獨的將領(3)


  這些海盜頭目聲威赫赫,和當地的士紳互相勾結,甚至結為婚姻之好。他們公然在沿海修理船隻,而且勒令村民接受他們的傳訊。這種海上權威雖然尚屬萌芽,但任之滋長發育,則必然會威脅我們這個以農業經濟為基礎的政府。

  海盜肆無忌憚的活動,迫使政府不得不採取強硬的對策。然而衝突一開,我們在政治和軍事上的虛弱即暴露無遺。高級指揮官無法確知部下戰士的實際數額,也弄不清究竟有多少戰船可以調配使用。下級軍官在部隊出發之前先要向地方富戶勒索兵餉給養。而一旦發生戰鬥,有的部隊乾脆望風而逃,有的部隊雖然敢於迎戰,但由於墨守密集隊形的戰術,往往造成「一人失利,萬人崩潰」的後果。而可歌可泣的作戰,卻反而出現於倉猝集合的民兵以及各地生員所組織的保衛家鄉之情景中。

  在日本方面,充當海寇的武士,來自山口、豐後、大隅、薩摩、博多灣、對馬和五島列島。他們既無統一的領導,也無長遠的作戰目的。起初,他們有一個空中樓閣式的希望,以為和中國海盜的聯合軍事行動可以迫使中國政府開放對外貿易,而他們中的領導人也可以受到招安而榮獲海陸軍將領的官銜。這些希望在總督胡宗憲發動的一次行動之後終於成為泡影。胡宗憲以招安為誘餌,使這些海盜頭目束手就擒,而後又把他們的頭顱送到北京邀功。這種措置只能激起日本的侵犯者更大規模的來犯,並且使今後的屢次入侵更缺乏政治意義,其唯一的目的只在於劫奪財貨。

  這些日本海寇雖然在上層缺乏統一的領導,但下層的組織力量則不可忽視。雖然是殺人越貨,也表現了日本下層社會結構的嚴密性。據目擊者記載,不論作戰或宿營,倭寇的小頭目對下級戰士能施以極嚴格的紀律管制。各個小股部隊戰法一致,也表示了他們並非倉猝招募而來的僱傭兵。他們不斷地以寡敵眾,擊敗了數量上佔優勢的中國官軍,而中國的農民造反,卻大抵缺乏這種能力。

  這些海寇乘坐可以裝載百人左右的船隻登陸。大舉入侵時,常常集結三十至五十艘船隻,人數多達幾千。在他們的凶焰最為高熾之際,可以有兩萬人據守佔領區內的軍事要地。本地的居民在威逼利誘之下,也有不少人參與他們的行列,其中有的人在以後被押送至日本作為奴隸。他們劫掠的物品不限於金銀珠寶,根據需要和可能,他們也奪取內河船隻和其他商品。有一段記載提到他們曾大批搜集蠶繭並勒令婦女們繅絲。這種情況業已與佔領軍在當地組織生產沒有多少差別。

  在入侵的初期,他們幾乎戰無不勝,主要原因在於戰術的優勢和武器的精良。他們能極其嫻熟地使用雙刀,並且和近旁的夥伴保持密切的聯繫,互為呼應,協同作戰。頗為特異的是,他們的指揮信號乃是班排長手中的摺扇。當雙方開始接觸,班長排長把摺扇往上一揮,他們的部下就以刀鋒向上。當對方的注意力為這種動作所吸引,他們就突然倒轉刀鋒迎頭砍下。這種雙刀的長度不過五尺,但在一個熟練的使用者手中揮舞,一片刀光,使「上下四方盡白,不見其人」,可以在一丈八尺的方圓之內殺傷對方。其他常見的武器還有弓箭和標槍。據記載,「倭竹弓長八尺,以弓蹈其弰,立而發矢。....鏃寬二寸,....近身而發,無不中者」,所擲的標槍「不露竿,突忽而擲,故不測」。至於火器,似乎並沒有為他們所重視。雖然戚繼光說過鳥銃由日本傳來,但在記錄上卻看不到倭寇曾有效地使用這種武器。他們偶而使用的火炮,看來也是在中國俘獲的戰利品。

  倭寇的基本戰術是派遣三十人以下的小部隊進入村落,這些小部隊的進止必在嚴密的互相照顧之下。協同的信號是令人戰慄的海螺聲。這些入侵者善於使用當地的嚮導,並熟練地派遣尖兵和斥堠,有層次地展開兵力,並以佯攻、驅使難民在隊伍的前面等等方式,造成中國官軍的擾亂和疑惑。中國官軍根本無法對付這一套戰術,即使是士氣最為高昂的部隊,他們的對策也不過是僅憑血氣之勇猛衝敵陣,既無有效的隊形,又缺乏側翼和後續部隊的接應,其經常遭到失敗就為勢所必然。南直隸和浙江兩省,河流湖泊極多,官軍潰退時有如狼奔豕突,被踐踏或被擠落水致死者也為數累累。有一次總督胡宗憲也在敗退之中被推落水,幾乎淹死。

  除此以外,倭寇在和大部隊官軍遭遇時,還採取另一種戰術,即先取守勢以減殺官軍的銳氣,或者製造恐怖氣氛使官軍陷入心理上的劣勢,然後待機出擊。戚繼光下面的一段記載可以作為說明:「余數年百戰,但見諸賊據高臨險,坐待我師,只至日暮,乘我惰氣衝出;或於收兵錯雜,乘而追之。又能用乘銳氣,盛以初鋒。又其盔上飾以金銀牛角之狀,五色長絲,類如神鬼,以駭士氣。多執明鏡,善磨刀槍,日中閃閃,以奪士目。故我兵持久,便為所怯。」

  所以,總結以上的情況,不論官方文件如何強調這一戰爭是政府的官軍圍剿海賊,實際上卻是中國的外行對付職業化的日本軍人。

  戚繼光著手組織他的新軍,兵源不是來自軍戶和衛所,而是另行在浙江省內地招募的志願兵。政府已深切理解事態的嚴重性,所以不得不批准他的組織新軍的計劃,並且加徵新稅作為招募和訓練的費用。對於這種支持,戚繼光在對士兵所作的訓話中就告誡他們應該知所感激。他說:「你們當兵之日,雖颳風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這些分毫都是官府徵派你地方百姓辦納來的。你在家那個不是耕種的百姓?你思量在家種田時辦納的苦楚艱難,即當思想今日食銀容易。又不用你耕種擔作,養了一年,不過望你一二陣殺勝。你不肯殺賊保障他,養你何用?就是軍法漏網,天也假手於人殺你!」

  道德義務的勸說加上群眾固有的宗教信仰,使戚繼光得以在所招募的新兵中建立鐵一般的紀律。上文所說的「連坐法」雖然不可能經常被不折不扣地執行,但其殺一儆百的恐嚇力量已足以使部隊在強敵之前不易擊潰。他所制定的賞罰原則並不完全決定於戰鬥的勝負。即使大敗,有功者仍然要給予獎賞;相反,即使大勝,作戰不力和臨陣脫逃者仍然要受到處罰。在他的一本奏摺裡提到一五六二年的一次戰役:他命令部隊奪取一座倭寇佔領的石橋,第一次進攻失敗,一哨官兵三十六人全部陣亡。第二哨繼之而上,又損失了一半的人員。這時剩下的官兵企圖後退。在現場督戰的戚繼光手刃哨長,才使攻勢得以繼續不衰,最終擊破敵陣,大獲全勝。而這次勝利,也就成了他一生中最值得紀念的事件之一。

  這種嚴格的紀律固然是取得勝利的必要保證,但是它的殘酷性也實在使人不寒而慄。士兵離隊小便就會受到割去耳朵的處罰,而且據傳說,戚繼光的第二個兒子由於違犯軍法而被他毫不猶豫地處死。這樣的嚴刑峻法也許已經離開了通常的人情,但是,戚繼光的這一治軍方針終於造成了一支堅強的部隊。後來他調任薊遼總兵,有一次在大雨中向全軍訓話,唯獨他從南方帶來的三千名軍士能幾個小時屹立不動,如同沒有下雨一樣。

  然則嚴峻的紀律,僅是治軍方針的一面;另一方面則必需鼓舞士氣。士兵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在這裡起著重要的作用。一支經常被敵人打得落花流水的部隊談不上自尊和自信,必勝的信念有賴於能力和技術,而能力和技術又來自平時的刻苦訓練。

  戚繼光的訓練方法得自專家的口授。這些寶貴的經驗過去由於不為人所重視而沒有見諸文字。到俞大猷才作了扼要的闡述,而戚繼光則把所有的細節寫成了一部操典式的書本。

  操練技術的主要著眼之點,可以說是用「辯證法」的原理來分解動作。每一個動作都有相對的兩個方面:身體有防蓋和沒有防蓋的兩個部分;一種姿式有動有靜、正面和側面的兩種因素;有攻擊則同時有防禦。總而言之,既有陰便有陽,有陽亦必有陰。例如操練近身武器,也和拳術或舞蹈的原則相似,任何一個姿式都可以作三段式分解,也就是開始─稍為休憩而轉變─繼續進行又迄於靜止,用戚繼光的術語來說,就是「起─當─止」。這些姿勢又按其不同的形態而有各種離奇的名目,例如騎龍式、仙人指路式、鐵牛耕田式、太公釣魚式等等。運用這些動作,要求「左右來俱有拍位」,「後發先至」。至於在實戰中和敵人決鬥,除了熟練地掌握以上各種基本姿勢和原則以外,最重要的乃是佯攻,亦即聲東擊西,出其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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