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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海瑞──古怪的模範官僚(6)


  淳安縣縣令海瑞如何解釋初審時的供辭?答案是:「皆是畏刑捏招,恍惚成獄,殊非情實。」

  被迫退休回到原籍閒居,對海瑞來說,是一種難於忍受的痛苦。這位正直的官員,他畢生精神之所寄,在於按照往聖先賢的訓示,以全部的精力為國盡忠和為公眾服務。現在,他已經面臨著事業的終點,就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足以填補他心靈上的缺陷。

  他的故鄉在南海之濱,和大陸上一些人文薈萃的城市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環境。在那些城市裡,退職的官員可以寄情山水,以吟詠自娛,並且有詩人墨客時相過從。有的人可以出任書院的院長,以弘揚聖賢之道,造就下一代的人才來繼續他的未竟之業。而在這天涯海角的瓊州,沒有小橋流水、荇藻游魚的詩情畫意,收入眼底的是單調一色的棕櫚樹和洶湧的海濤,吞噬人畜的鱷魚是水中的霸主。海峽中時有海盜出沒,五指山中的黎人則和漢人經常仇殺。

  退隱在荒涼瘴病之區,如果有一個美好的家庭生活,也許還多少能排遣這空虛和寂寞。然而海瑞沒有能在這方面得到任何安慰。他曾經結過三次婚,又有兩個小妾。他的第一位夫人在生了兩個女兒以後因為和婆婆不和而被休。第二位夫人剛剛結婚一月,也由於同樣的原因而逐出家門。第三位夫人則於一五六九年在極為可疑的情況下死去。第三位夫人和小妾一人先後生過三個兒子,但都不幸夭折。按照傳統觀念,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是海瑞抱恨終生的憾事之一。

  海瑞是忠臣,又是孝子。他三歲喪父,寡居的母親忍受著極大的困難把他教養成人。她是他的撫養者,也是他的啟蒙者。在海瑞沒有投師就讀以前,她就對他口授經書。所以,歷史學家們認為海瑞的剛毅正直,其中就有著他母親的影子。然而,同樣為人所承認的是,海太夫人又是造成這個家庭中種種不幸事故的重要因素。當海瑞離開南直隸的時候,她已經度過了八十壽辰。而出人意外的是,海瑞的上司只是呈請皇帝給予她以四品夫人的頭銜,而始終沒有答應給她以另外一種應得的榮譽,即旌表為節婦,是不是因為她的個性過強,以致使他的兒子兩次出妻?又是不是她需要對一五六九年的家庭悲劇承擔責任?儘管今天已經缺乏實證的材料,但卻有足夠的跡象可以推想,由於海太夫人而引起的家庭糾紛,不僅已經成為政敵所攻訐的口實,也已為時論所不滿。海瑞可以極容易地從倫常綱紀中找出為他母親和他自己辯護的根據,然而這些根據卻不會絲毫增加他家庭中的和睦與愉快。

  離職的巡撫已經走到了生命中退無可退的最後據點。他必須忘卻別人加之於他的侮辱,克服自己的寂寞和悲傷。他失望,然而沒有絕望。他從孔子的訓示中深深懂得,一個有教養的人必須抱有任重道遠的決心。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他雖然閒居在貧瘠的鄉村,屋子裡掛著的立軸上,卻仍然是「忠孝」二字。這是儒家倫理道德的核心,在他從小讀書的時候已經深深地印刻在他的靈魂裡,至今仍然用它來警惕自己,務使自己晚節保持完美。他的政治生涯,已經充分表示了為人臣者盡忠之不易;而他的家庭經歷,也恰恰說明了為人子者盡孝的艱難。但是除此以外,他沒有別的道路可走,我們的先儒從來就把人類分成君子和小人,前者具有高尚的道德教養,後者則近似於禽獸。這種單純的思想,固然可以造成許多個人生活中的悲劇,可是也使我們的傳統文化增添了永久的光輝。從海瑞家族的這個姓氏來看,很可能帶有北方少數民族的血統,然則這位孔孟的真實信徒,在今天卻以身體力行的榜樣,把儒家的偉大顯揚於這南海的盡頭!

  安貧樂道是君子的特徵。家境的困窘過去既沒有損害海瑞的節操,今天也決不再會因之而改變他的人生觀。他有祖傳的四十畝土地足供餬口,在鄉居期間,他也接受過他的崇敬者的饋贈。他把這些饋贈用來周濟清寒的族人和刊印書籍,自己的家庭生活則保持一貫的儉樸。

  散文作家海瑞的作品表明,他單純的思想不是得之於天賦,而是來自經常的、艱苦的自我修養。既已受到靈感的啟發,他就加重了自我的道德責任;而這種道德責任,又需要更多的靈感才能承擔肩負。如果不是這樣,他堅持不懈的讀書著作就會變得毫無意義。

  他的作品中再三地闡明這種道德上的責任。一個君子何以有志於做官,海瑞的回答是無非出於惻隱和義憤。他看到別人的饑寒疾苦而引起同情,同時也看到別人被損害欺壓而產生不平。在君子的精神世界裡,出仕做官僅僅是取得了為國家盡忠、為百姓辦事的機會。一個人如果出於牟利,他可以選擇別的職業,或為農,或為工,或為商。如果為士做官,則應當排除一切利己的動機。在這一點上,海瑞和創建本朝的洪武皇帝看法完全一致。

  海瑞在一五八五年被重新起用。他不加思索地接受這一任命,無疑是一個不幸的選擇。這一次,他就真的走到了生命的終點和事業的最低點。當時張居正已經死後被清算,朝廷中的人事發生了一次大幅度的調整。海瑞雖然不是當面反對張居正的人,卻為張居正所不喜,因而得以在反張的風潮中東山復起。然而,這位模範官僚的政治主張在十五年前尚且窒礙難行,在這十五年後又如何能暢通無阻?文淵閣大學士申時行以他的明智和通達,自然不難理解這一點。所以他在致海瑞的書信中說到「維公祖久居山林,於聖朝為闕典」,就含蓄地表示了這次起用只是俯順輿情,需要這位享有聲譽的直臣作為朝廷的點綴。這個時候的海瑞已經七十二歲,雖說銳氣並沒有消減,但多年的閱歷卻使他不再像當年那樣樂觀。當嘉靖年間他犯顏直諫的時候,曾經充滿信心地鼓勵皇帝,說朝政的革新,不過是「一振作間而已」。而現在,在他離開家鄉以前,他給朋友的信上卻憂心忡忡地說:「漢魏桓謂宮女千數,其可損乎?廄馬萬匹,其可減乎?」借古喻今,明顯地影射當今的萬曆皇帝喜歡女色和馳射,而且對皇帝的是否能夠改過毫無信心。

  在起復之初,他的職務是南京右僉都御史,不久升任南京吏部右侍郎。自從永樂皇帝遷都北京以後,這個名義上稱為陪都的南京,除了正德皇帝一度在此駐蹕以外,從來沒有舉行過全國性的大典。這裡的各種中央機構,實際上等於官員俱樂部。他們的官俸微薄,公務又十分清閒,於是就殫精竭慮地設法增加額外收入。最常見的方法是利用職權,向市井商人勒索,其公行無忌有如搶劫。這種種怵目驚心的情形,使稍有良心的官員無不為之憂慮。

  海瑞在一五八六年升任南京右都御史。在命令發佈之前,他已經向萬曆提出了一個惹事生非的條陳。他提議,要杜絕官吏的貪污,除了採用重典以外別無他途。條陳中提到太祖皇帝當年的嚴刑峻法,凡貪贓在八十貫以上的官員都要處以剝皮實草的極刑。這一大干眾怒的提議在文官中造成了一陣震動。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一位御史在家裡招了一班伶人排戲,海瑞得悉此事,就宣稱按照洪武的祖制,這位御史理應受到杖責。其實這類事情在南京已屬司空見慣,海瑞卻以為有壞風俗人心而加以反對,結果只能被大眾看成膠柱鼓瑟,不合乎時代的潮流。

  海瑞的再度出山以及一如既往的言行,對當時的南京地區來說,有如一塊巨石投進了一池死水。對他的批評和讚揚同時出現。不久,就有一位巡按南直隸的監察御史上疏參劾右都御史海瑞。下級監察官參劾上級監察官,雖不能說背於法制,畢竟是有逾常情。即此一端,就不難窺見反對者的憤慨。這位御史的奏疏一開始就對海瑞作了全盤否定:「蒞官無一善狀,惟務詐誕,矜已誇人,一言一論無不為士論所笑。」接著就採用莫須有的老辦法,說海瑞以聖人自詡,奚落孔孟,蔑視天子。最後又用海瑞自己的話來說明他既驕且偽,說他被召復官,居然絲毫不作禮貌上的辭讓,反而強調說他還要變賣產業,才能置備朝服官帶。這位御史負有視察官學的職責,他在奏疏中說,如果學校中任何生員敢於按照海瑞的方式為人處事,他將立即停發此人的廩膳並加責打。

  這種接近人身攻擊的批評,立刻遭到無數青年學生和下級官僚的激烈反對。擁護者和反對者互相爭辯,幾乎一發而不可收拾。萬曆皇帝於是親自作出結論:「海瑞屢經薦舉,故特旨簡用。近日條陳重刑之說,有乖政體,且指切朕躬,詞多迂戇,朕已優容。」主管人事的吏部,對這一場爭論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說海瑞節操可風,只是近日關於剝皮實草的主張過於偏執,「不協於公論」,所以不宜讓他出任要職,但可以繼續保留都御史的職位。皇帝的硃批同意吏部的建議:「雖當局任事,恐非所長,而用以鎮雅俗、勵頹風,未為無補,合令本官照舊供職。」

  這些文件由給事中宜署抄錄公佈,就等於政府公開承認了自己的本身矛盾。為什麼可以鎮雅俗、勵頹風的節操偏偏成為當局任事的障礙?可見我們帝國的政治措施至此已和立法精神脫節,道德倫理是道德倫理,做事時則另有妙法。再要在陰陽之間找出一個折衷之點而為公眾所接受,也就越來越困難了。

  海瑞雖然被挽留供職,然而這些公開發表的文件卻把他所能發揮的全部影響一掃而光。一位堂堂的台諫之臣被皇帝稱為「迂戇」,只是由於聖度包容而未被去職,那他縱有真知灼見,他說的話哪裡還能算數?由失望而終於絕望,都御史海瑞提出了七次辭呈,但每次都為御批所請不准。這一使各方面感到為難的糾結最終在上天的安排下得到解脫。接近一五八七年年底亦即萬曆十五年丁亥的歲暮,海瑞的死訊傳出,無疑使北京負責人事的官員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因為他們再也用不著去為這位大眾心目中的英雄───到處惹事生非的人物去操心作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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