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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萬曆皇帝(4)


  從本朝創業之君開始,就形成了如下的一種觀念,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需要有專門的皇室莊園的收入,以供宮廷開支之用。宮廷所需的物品,來自全國稅收中劃出來的一大部分實物,包括木材、金屬等各種原料,也包括綢緞、瓷器等製成品。皇家的開支可以不受限制,官員們卻只能在極度節儉的原則下生活,更不必說這些宦官宮女。所以,本朝的官員、宦官的法定薪給都十分微薄。

  這種不公平的現象當然不能持久。到十四世紀初,大部分的高級官員和宦官都已經過著十分奢侈的生活。尤其是高級宦官更為人所艷羨,他們不但在皇城內築有精美的住宅,而且根據傳統習慣,他們也有相好的宮女,同居如同夫婦。他們沒有子女,但不乏大批乾兒、侄子、外甥的趨奉,因而也頗不寂寞。至於招權納賄,則更是題內的應有文章。

  一般的宦官也有他們的額外收入。掌管皇家的各個倉庫,就是他們的生財之道。各省上繳給皇室專用的實物,必須經過檢驗,認為質量合乎標準才能入庫,否則就拒絕接受,解送實物的人員就會長期滯留在北京而不能回家。實際上,所謂質量並無一定的規格,可以由宦官及其中介人隨心所欲地決定。如果解送實物的人員懂得其中的奧妙,贈送中介人以相當款項,中介人扣除佣金後再轉手送給宦官,所繳實物就可以被接納入庫。

  既然納賄可以使劣質物品變為優質,所以,除了皇室成員自用的物品以外,以次充好的現象就不斷發生。其中受到損害最大的是京軍。因為按規定,他們的服裝也是由宦官掌管的,以次充好的結果使他們獲得的軍服質量極為低劣。當時最有權威的倉庫中介人名叫李偉,爵封武清伯,他是慈聖太后的父親,當今皇帝的外祖父。劣質的棉布通過他而進入倉庫,再發給軍士,就勢所必至地引起了無數的怨言和指責。萬曆皇帝接到臣僚們對此事的控告,親自拿了一匹這種劣質棉布呈進於慈聖太后之前。太后既愧且怒,表示要按國法處置。這時,大學士張居正施展了他的政治才能,他出面調解,達成了一個保全太后一家面子的協議:李偉毋須向法庭報到,他所受的懲罰是被召喚到宮門外申飭一頓,保證不得再犯。事情告一段落以後,張居正又在馮保的合作下乘機大批撤換管理倉庫的宦官,並很自信地向別人表示,這種需索「舖墊費」的陋習業已禁絕。

  總的來說,萬曆即位以後的第一個十年,即從一五七二年到一五八二年,為本朝百事轉蘇、欣欣向榮的十年。北方的「虜患」已不再發生,東南的倭患也已絕跡。承平日久,國家的府庫隨之而日見充實。這些超出預計的成就,自不能不歸功於內閣大學士張居正。這就怪不得張先生偶感腹疼,皇帝要親手調製椒湯麵給先生食用。慈聖太后對張先生也是言聽計從。她一向是一個虔誠的信神奉佛的女人,有一次曾準備用自己的私蓄修築涿州娘娘廟,後來聽從了張居正的勸告,把這筆錢改用於修築北京城外的橋樑。萬曆皇帝出疹子痊癒以後,太后本來打算在宮內設壇拜謝菩薩的保佑,也由於張居正的反對而作罷。還有好幾次,慈聖太后想在秋決前舉行大赦,但是張居正堅持以為不可,太后也只能被迫放棄原來的意圖。在這些事例中,張居正的主張無疑都很正確,但是這種鐵面無私的態度,在以後也並不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

  在平日,皇帝一天要批閱二十至三十件本章。這些本章都寫在一張長紙上,由左向右折為四葉、八葉、十二葉不等,因而也簡稱為「摺」。本章的種類很多,式樣、字體大小、每葉字數以及行文口氣等都因之而各不相同。但概括說來則可分為兩種:其一,各衙門以本衙門名義呈送的稱為「題本」。題本由通政司送達宮中,其副本則送給給事中辦事處,即六科廊房。題本中的內容大都屬於例行公事,很少會引起爭執。其二,京官以個人名義呈送的稱為「奏本」。奏本所呈奏的事項十九在呈奏者的本職之外,例如禮部官員議論軍政,軍政官員批評禮儀。因為屬於個人的批評或建議,所以事先不必通知自己的上級,也不必另備副本。奏本由呈奏者自己送到會極門,由管門太監接受。由於這樣,奏本的內容,在皇帝批示並送交六科廊房抄寫公佈以前,別人是無從知悉的。在全體臣僚中引起震動的本章,往往屬於這一類奏本。

  萬曆登極之初批閱本章,只是按照大伴馮保的指導,把張先生或其他大學士的「票擬」改用硃筆批寫就算完成了職責。其中有些本章的批示極為簡易,例如「如擬」、「知道了」,簡直和練習書法一樣。而且按照慣例,皇帝僅僅親自批寫幾本,其他的批寫,就由司禮監秉筆太監用硃筆代勞。這硃筆所代表的是皇帝的權威,如果沒有皇帝的許可而擅用硃筆,就是「矯詔」,依律應判處死刑。

  但即使是這些例行的批語,不到十歲的萬曆皇帝恐怕還是無法理解它的全部含義的。例如「知道了」,實際的意義是對本章內的建議並未接受,但也不必對建議者給予斥責。這些深微奧妙之處也只有隨著他年齡的增長而逐漸加深理解。

  重要官員的任命,即人事大權,也是決不容許由旁人代理的。作出這一類決定,總是先由張居正和吏部提出幾個人的候選名單,而由皇帝圈定其中之一。萬曆皇帝雖然年幼,他已經懂得排在第一的是最為稱職的人選,只要拿起硃筆在此人的名字上畫上一圈,就可以體現他的無上權威。他從即位以來就不斷受到這樣的教育:他之所以能貴為天子乃是天意,天意能否長久保持不變則在於人和。要使百姓安居樂業,他應當審慎地選擇稱職的官吏;而要選擇稱職的官吏,他又必須信任張先生。

  上述情況表明,張居正在人事任免中起著實際上的決定作用,這就理所當然地招致了不滿。在萬曆十二歲的那一年,他幾次接到彈劾張居正的本章。有人說他擅作威福,升降官員不是以國家的利益為前提而是出於個人的好惡。有人更為尖銳,竟直說皇帝本人應對這種情況負責,說他御宇三年,聽信阿諛之臣,為其蒙蔽,對盡忠辦事的人只有苛求而沒有優待,這不是以恕道待人,長此以往,必將導致天意的不再保佑。

  本朝有一個習慣,以氣節自詡的大臣,如果遭到議論攻擊,在皇帝正式表明態度之前,自己應該請求解職歸田,以示決不模稜兩可,尸位素餐。張居正既然受到直接間接的攻擊,他就立即向皇帝提出辭呈,說他本人的是非姑且不論,但有人說他成了皇帝陛下和輿情之間的障礙,他在御前所能起到的作用已被這種議論一掃而光。既然如此,留亦無益。

  萬曆當然不會同意張先生的請求。他向張先生和大伴馮保表示,奏事的人必須受到懲處。張居正於是面奏說,任何人替陛下做事,都免不了作威作福。因為誤事的官員必須降黜,盡職的官員必須提升,所以不是威就是福。二者之外,難道還有其他?張居正的慷慨陳辭和馮保的支持加強了皇帝的決心。他於是決定,第一個攻擊張居正的官員褫奪官階,降為庶人。第二個攻擊者已經明知朕意,仍然執迷倔強,即是蔑視君上,應該押至午門外,脫去袍服,受廷杖一百下。廷杖是本朝處罰文臣的標準刑具,很多人在受刑時被立斃杖下,幸而得存者也在臀部留下了永久性的傷痕。

  這時張居正顯示了他的寬容。他懇請對犯官免加體罰,改為流放到邊遠省份,受當地官吏的監視。這種雅量使萬曆極為感動,無端遭受別人的攻擊,還要代這個人說情,可見他確實是不計個人恩怨,有古大臣之風。然而萬曆所不會理解的是,權傾朝野的張居正,他的作威作福已經達到了這樣的程度:凡是他所不滿的人,已經用不著他親自出面,而自有其他的內外官員對此人投井下石,以此來討好首輔。果然,在幾年之後,萬曆皇帝獲悉當日免受杖刑的這位官員,竟在流放的地方死去,其死情極端可疑。

  經過這種種爭論,加上年事日長,每天攻讀史書也可以從中借鑒前代的教訓,萬曆皇帝終於逐漸理解了問題的癥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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