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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萬曆皇帝(2)


  慈聖皇太后對萬曆皇帝有極大的影響,因為除了她,沒有第二個人再能給他以真正的天性之愛。但是在萬曆登極以後,根據皇家的習俗,一種無形的距離就存在於太后和皇帝之間,使母子之間的天性交流變得極為不便。例如前此不久萬曆曾下令修葺裝潢慈聖所居住的宮室,竣工之後,她的感謝不是用親切的口吻加以表達,而是請學士寫成一篇文章,讚賞皇帝的純孝,在他下跪時逐句誦讀。這篇文章,因為能對全國臣民起表率和感化的作用,所以就成為本朝的重要文獻。有時,萬曆用宮內的傀儡戲來討取太后的歡心,在她下轎之前,他也必須跪在庭前恭候慈駕。但是母愛畢竟是一種最深刻的感情,在多年之後,儘管萬曆皇帝臨朝的機會越來越稀少,每當十一月慈聖的生辰,他卻仍然親臨皇極門接受百官的慶賀。

  也就是在此之前不久,萬曆冊封他的愛妃鄭氏為皇貴妃,並預先公布禮儀以便各有關衙門作必要的準備。消息傳來,就有一位給事中上疏提出異議,其理由為:按照倫理和習慣,這種尊榮應該首先授予皇長子的母親恭妃王氏,德妃鄭氏僅為皇三子的母親,後來居上,實在是本末顛倒。這一異議雖然引起萬曆的一時不快,但冊封典禮仍按原計劃進行。但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小小的插曲,竟是一場影響深遠的政治鬥爭的契機,導致了今後數十年皇帝與臣僚的對立,而且涉及到了整個帝國。

  參加各項禮儀,皇帝需要頻繁地更換冠服,有時達一日數次。服飾中的皇冠有一種為金絲所製作,精美絕倫,而又不同於歐洲式的全金屬皇冠。皇帝在最隆重的典禮上使用的皇冠是「冕」,形狀像歐洲學者所戴的「一片瓦」,不過冕上布板是長方形而非正方形,前後兩端各綴珍珠十二串。這種珠帘是一種有趣的道具,它們在皇帝的眼前腦後來回晃動,使他極不舒服,其目的就在於提醒他必須具有端莊的儀態,不能輕浮造次。和冕相配的服裝是飾有豪華刺繡的黑色上衣和黃色下裙,裙前有織錦一片,懸於腰帶之上而垂於兩腿之間,靴襪則均為紅色。

  在次一級隆重的典禮上,皇帝服用全部紅色的「皮弁服」,實際上也是他的軍裝。其中的帽子,和今天體育家所用的瓜形圓盔極為相似,有帶,繫在脖子上。這種帽子和當時武將軍士所用的頭盔也並沒有多大區別,不過將士的盔是布質內藏鐵片,外裝鐵釘;皇帝的皮弁則以皮條折綴而成,外綴寶石以代鐵釘。

  黃色的龍袍,常常被看作中國皇帝的標準服裝。其實在本朝,這種服裝只在一般性的儀式上服用。在不舉行儀式的時候,皇帝的常服則是青色或黑色的龍袍,上綴綠色的滾邊。

  皇帝是全國臣民無上權威的象徵,他的許多行動也帶有象徵性,每年在先農壇附近舉行「親耕」就是一個代表性的事例。這一事例如同演戲,在「親耕」之前,官方在教坊司中選取優伶演風雷雲雨各神,並召集大興、宛平兩縣的農民約二百人作為群眾演員。這幕戲開場時有官員二人牽牛,耆老二人扶犁,其他被指定的農民則攜帶各種農具,包括簸箕淨桶,作務農之狀,又有優伶扮為村男村婦,高唱太平歌。至於皇帝本人當然不會使用一般的農具。他所使用的犁雕有行龍,全部漆金。他左手執鞭,右手持犁,在兩名耆老的攙扶下在田裡步行三次,就完成了親耕的任務。耕畢後,他安坐在帳幕下觀看以戶部尚書為首的各官如法炮製。順天府尹是北京的最高地方長官,他的任務則是播種。播種覆土完畢,教坊司的優伶立即向皇帝進獻五穀,表示陛下的一番辛勞已經收到卓越的效果,以至五穀豐登。此時,百官就向他山呼萬歲,致以熱烈祝賀。

  但是皇帝所參與的各項禮儀並不總是這樣輕鬆有趣的,相反,有時還很需要付出精神力氣。譬如每天的早朝,即在精力充沛的政治家,也會覺得持之以恆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以致視為畏途。萬曆皇帝的前幾代,已經對它感到厭倦,雖說早朝儀式到這時已大為精簡,但對他來說,仍然是一副職務上的重擔,下面的敘述就是這一結論的證明。

  在參加早朝之前,凡有資格參加的所有京官和北京地區的地方官,在天色未明之際就要在宮門前守候。宮門在鐘鼓聲中徐徐打開,百官進入宮門,在殿前廣場整隊,文官位東面西,武官位西面東。負責糾察的御史開始點名,並且記下咳嗽、吐痰等以至牙笏墜地、步履不穩重等等屬於「失儀」範圍的官員姓名,聽候參處。一切就緒以後,皇帝駕到,鳴鞭,百官在贊禮官的口令下轉身,向皇帝叩頭如儀。鴻臚寺官員高唱退休及派赴各省任職的官員姓名,被唱到的人又另行對皇帝行禮謝恩。然後四品以上的官員魚貫進入大殿,各有關部門的負責官員向皇帝報告政務並請求指示,皇帝則提出問題或作必要的答覆。這一套早朝節目在日出時開始,而在日出不久之後結束,每天如此,極少例外。

  本朝初年,皇帝創業伊始,勵精圖治,在早朝之外還有午朝和晚朝,規定政府各部有一百八十五種事件必須面奏皇帝。只是在第六代的正統皇帝登極時,由於他也只有九歲,所以朝中才另作新規定,早朝以呈報八件事情為限,而且要求在前一天以書面的方式送達御前。此例一開,早朝即漸成具文。可是直到十五世紀末期,早朝這一儀式仍然很少間斷,即使下雨下雪也還是要堅持不輟,僅僅是由於皇恩浩蕩,准許官員可以在朝服上加披雨衣,一四七七年又下詔規定各官的張傘隨從可以一併入宮。有時皇帝體恤老臣,准許年老的大臣免朝,但這又是屬於不輕易授予的額外恩典了。

  這種繁重的、日復一日的儀式,不僅百官深以為苦,就是皇帝也無法規避,因為沒有他的出現,這一儀式就不能存在。一四九八年,當時在位的弘治皇帝簡直是用央告的口氣要求大學士同意免朝一日,因為當夜宮中失火,弘治皇帝徹夜未眠,神思恍惚,經過大學士們的商議,同意了輟朝一日。除此而外,皇帝的近親或大臣去世,也得照例輟朝一日至三日以誌哀悼。然而這種性質的輟朝,得以休息的僅是皇帝一人,百官仍須親赴午門,對著大殿行禮如儀。

  首先打破這一傳統的是第十代的正德皇帝,即萬曆的叔祖。正德的個性極強,對於皇帝的職責,他拒絕群臣所代表的傳統觀念,而有他自己的看法和做法。他在位時,常常離開北京,一走就是幾個月甚至長達一年。而住在北京期間,他又打破陳規,開創新例,有時竟在深夜舉行晚朝,朝罷後又大開宴席,弄到通宵達旦。面對這些越軌的舉動,臣僚們自然難於和他合作,他也就撇開正式的負責官員而大加寵用親信的軍官和宦官。對負主要行政責任的內閣,在他眼裡不過是一個傳遞消息的機構而已。凡此種種,多數文臣認為跡近荒唐,長此以往,後果將不堪設想。

  幸而正德於一五二一年去世,又未有子嗣。大臣們和皇太后商議的結果,迎接萬曆皇帝的祖父入承大統,是為嘉靖皇帝。作為皇室的旁支子孫而居帝位,在本朝尚無前例。大臣們乘此機會,肅清了正德的親信,其劣跡尤著的幾個人被處死刑。嘉靖登極的前二十年可以算得上盡職。他喜歡讀書,並且親自裁定修改禮儀。可是到了中年以後,他又使臣僚大失所望。他對舉行各種禮儀逐漸失去興趣,轉而專心致志於修壇煉丹,企求長生不死,同時又遷出紫禁城,住在離宮別苑。尤其不幸的是,這個皇帝統治了帝國達四十五年之久,時間之長在本朝僅次於萬曆。

  萬曆的父親隆慶,在本朝歷史上是一個平淡而庸碌的皇帝。在他御宇的五年半時間裡,開始還常常舉行早朝,但是他本人卻對國政毫無所知,臨朝時如同木偶,常常讓大學士代答其他官員的呈奏。後期的幾年裡,則索性把這如同具文的早朝也加以免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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