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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港,康涅狄格(11)


  在8月3日那一天,我还向他建议,探讨中国思想家时,不应该把他们说的“善”和“恶”等同于西方哲学家的“存在”和“非存在”。对中国人来说,宇宙的存在是无法争辩的。一旦确定这项议题,传统的思想家运用善恶的基本概念时,无非是建构普遍的个人伦理标准。他们心怀极致简单的目标,希望能透过自然法来划分出可允许的范围,就此取代西方世界所有的司法复杂程度。西方人努力区别“合法”与“不合法”的行为,划分“合乎宪法”和“违宪”的举动。最近许多中国人宣称自己是革命分子,不同意他们的人是反革命分子,这也是出于类似的原始简单概念。一切都考虑过后,我不太能接受新儒家是哲学家。只要他们的争论重点是西方的“宪法背后的更高法则”,我们就可以用同样的原始类比,视他们为宪法的法律学家。我从来不知道莱特的反应如何。我刚好把探讨李贽和明代新儒家的这一章放他桌上,请他指点。为满足我的好奇心,我深深感激史景迁教授1976年9月3日的来信,离我与莱特教授的会面刚好相隔一个月。承蒙他应允,我在本书中引用三句话(见后文)来澄清亚瑟的观点。

  我在8月3日拜访莱特时,对他处理《中国并不神秘》的不满已搁置一旁。《万历十五年》的撰写既然已近尾声,我非常希望这本书的出版可以促进另一本书也出版。但我仍然不同意他的立场,我认为他不应以负面的力量扮演领导者的角色。他指出桌子后方一叠抽印本,是另一位知名教授的作品,指责中国领域的学术研究参差不齐。但我问他,为何这本书精装出版,另一本则是平装本。“不用担心,我们会射下他们。”他向我保证。

  “我担心你射不下这么多,有些已经展翅高飞。”

  后来他提议我们在他屋子内外走一走,我再度提起这个话题。我说,许多关于中国的错误观念广为流传,责任都在“我们”身上。“你和我都有责任。”我告诉他。

  “我们创造出一个真空地带,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说:“对极了。”

  话题就此打住。当时我无从想像,这次对话的结束竟成永恒。如果玛雅·莱特说亚瑟喜欢我,我必须问她,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除了坦率以外,亚瑟也很信任他人。我们在他屋子内外散步时,他指出海那头的长岛海岸。他还告诉我许多他个人和家庭的小事。他有一辆跑车,那是他的乐趣所在,仪表板全都是铜制的。不知为什么,他已登广告求售,但他又希望没有买主会来,让他可以一直拥有这辆车。房子的财产税高到令人难以忍受,他可能会拆掉一个多余的车库,降低房屋的整体估价。时间过得很快,夏天就要结束,再四星期后就要回到课堂。我写下那天他告诉我的许多琐事,因为我深信,这些小事绝不会有损他的人格。所有的这一切,加上他对工作、朋友、学生和家人的尽心尽力,构成亚瑟·弗雷德烈克·莱特这个人。他充满活力,决心享受生活的每一秒和每一层面,而且也希望被如此认定和怀念。

  我对他有特殊的了解方式,不亚于他的朋友。我们都喜欢工作和游乐,工作可能比较重要,但游乐更让人享受。我们都需要一些小小的物质,可以激起我们生命的火花,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提供娱乐,满足我们的突发奇想,讨好我们所爱的人。无论是百万富翁的游艇或私家喷射机,或者是平民的二手车或机器脚踏车,都有玩具的功能,很少人能够完全不需要。在确保这些物质上的需要时,我们大多会觉得,有限的资源无法符合不同的需求。在这些方面我完全同意亚瑟。他不以为耻而且没有理由觉得羞耻的事,我也没有理由让他引以为耻。我自己从来不曾想到要过僧侣的刻苦生活,禁欲大师的形象不曾吸引我,不论是做为崇拜或模仿的对象。

  我自己对历史学的概念也认可物质方面的成就和欲望。也可以说,没有享受就没有历史。我一点也不想说,我现在的贫穷和道德有什么关系,甚至也不方便说。身为家计负担者的我,有时很难面对妻小。之所以发生这些事,原因就在于局势超越我的控制能力。如果我处于亚瑟·莱特的地位,我的行为表现也可能很像他。他的夸耀立即为他的谦虚所冲淡,使他显得更有趣,更令人赞赏。我对格尔叙述上述会面的细节,让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更动人的是亚瑟对待儿子们的方式。据我所知,其中有一位念桥堡大学(University of Bridgeport)。那天下午,这位干干净净的英俊年轻人在院子除草。亚瑟对他说话,下达额外的吩咐。“他们听吵闹的音乐,有时还带女孩子进房间,”他对我透露:“我不太喜欢这种事,也不知他们母亲如果在世会做何感想。不过我还是宁可他们在家里,至少我可以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我那天离开时,已过了下午两点。亚瑟走到车子旁,站在我身边道别:“不用担心,我会把李贽那一章撕碎。”他以开玩笑的口吻保证他会读完我最后一部分的草稿,并且会加以评论。这就是我的前辈兼批评家朋友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只剩八天可活。

  一星期后,我到剑桥的哈佛燕京图书馆去还书,格尔和杰夫也同行。我还替亚瑟办一件差事:到图书馆查阅隋朝(他的专业领域)特有度量单位的特殊定义。8月14日星期六早上,我们离开波士顿地区,决定犒赏自己,在周末到沙拉多加泉(Saratoga Springs)去度个小假。当天我没有看《纽约时报》,因此没有看到莱特教授的讣闻。我们赌马时输了一些钱,悠悠闲闲地回家,数天后我才写信给莱特教授,回答他提出的技术性问题。当时我还温和提醒他,我不曾忘记《中国并不神秘》。回答就是莱特太太的电话:“他很喜欢你,知道你要来访时非常兴奋。”

  “我很难过,莱特太太,”我说:“你知道我们彼此怀有好感。”

  我有幸受邀参加10月在耶鲁的追悼会,正好坐在费正清教授和牟复礼教授的正后方。现在我有更多理由将亚瑟·莱特当成已经失去的朋友,因为史景迁的部分来信(如上述)如下:

  我想向你确定,亚瑟·莱特对你的作品非常有兴趣。在他去世前不久,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兴致勃勃地说,你认为晚明的新儒学欠缺想像力和完整性,他深感兴趣。

  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悲悼他的去世。他是个温暖又亲切的人,尽职的学者,出色而负责的教师。

  确定的是,耶鲁大学查尔斯·西蒙讲座的历史教授亚瑟·莱特,哀叹暑假即将结束,在生命中的最后八天的确花了时间阅读我的李贽一章。各种迹象显示,他已准备好要给我建议及鼓励。

  莱特已逝,我于是重新修正《中国并不神秘》,希望能出书,这次是向费正清教授寻求协助和支援。如果这显得很不可思议,迫使我采取此一行动的情势更加匪夷所思。

  1976年不只失去莱特教授。上半年周恩来死于北京,9月时则是毛泽东辞世。又过了一个月左右,“四人帮”被逮捕。但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虽然发生这些大事,纽普兹的中国研究却面临空前的挫败。由于经费的削减,亚洲研究系的全职教员从八位减成四位。我在劳动节前夕回到校园时,发现系主任已经辞职,回到他以前待过的政治科学系,是校内FTE较高的系之一。包括我在内的其余三个人都成为不属于任何系的教授。既然亚洲研究系已经形同解散,系上的学生要么转系,要么就转校。我无法从历史系得到帮助,他们要面临自己的FTE问题。历史系不可能欢迎我,因为我的FTE纪录不良,但如果没有任何系支持我,我的FTE会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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