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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港,康涅狄格(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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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一个够格的中国历史学家随意贴上亲中国或反中国的标签,其实并没有意义,因为这些人的意见会随个别情况而改变。举例来说,我有时觉得亚瑟·莱特甚至比我更正面乐观。我的基础研究始于明代财政的崩溃,整段历史可以概述如下:开始使用银元时,帝制中国进行的财政调适还不够。预算的明显增加最后导致改朝换代,异族统治——这个历史教训具备相当的镇静效果。另一方面,莱特的中国历史基础是隋朝和唐朝的大一统,开启其后持续的成长和扩张期,他乐于详述唐太宗这位少有忌讳的明君。我去耶鲁拜访莱特时,他指点我,隋文帝和查理曼大帝有相同之处。对两位皇帝的比较出现在他的遗着《隋朝》之中。 他回答我对于民族优越感的疑问,即使事后回想,也不会让我耿耿于怀。基本上来说,种族偏见的消失和国家主义的强硬路线,在西方世界中都还只是新近的发展,尚未完全成定局。琼安·辛顿(Joan Hinton)离开美国三十多年后,于不久前到瓦萨学院演讲。我问她,重新回到睽违多年的祖国后,是否能说出最正面和最负面的印象。她不假思索回答,美元贬值是最骇人的经验,种族歧视消失则是最振奋人心的现象。但对于住在美国的人而言,改变并非一夕之间的事。我获得美国的永久居留权,是在1956年,当时我曾保证一旦战争爆发,我愿意为美国大叔披上战袍。 我确定这是最大限度,因为在一个以白人为主的国家中,当二等公民可一点都不好受。到1974年我才取得美国公民权。我在快二十年后才改变心意,因为住在美国的这数十年间,我的美国同胞已经修正对种族的观念。转折点很难找出来,只知道在此期间我深信,我可以归化成为美国人,同时维持中国人的族裔,不致削减任何一方的尊严。出国更加强了我的信念,因为别人看到我们一家人时,都会认定我是美国人。我无法否认,这些年来我在种族上和文化上一直意识到这些情绪。我也可能采取不必要的防御态度。 但在我当面质疑莱特近十年后的现在,我了解到,我和其他研究中国学者之间的鸿沟不在种族,而在意见严重差异。如果只是小小的差异,莱特教授只会建议我修剪部分句子,重写一些段落。但实情并非如此。 《中国并不神秘》开宗明义就指出,中国之所以如此发展,不在于毛泽东具备所有美德而蒋介石付之阙如,也不在于美国干涉过多或过少。最迫切的问题其实是土地稀少和人口过多,农地的不断切割和农民的负债累累,更使情况雪上加霜。文稿在列举两千多年的帝制史后指出,“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是西方历史中的原型,但不存在于帝制时期的中国。中西两方遵循不同的方向,各自有不同的发展。中国发展出特有的组织架构,使城市无法管理乡村地区。书稿中强调,共产党能够成功,抗日战争是很重要的因素。侵略的日军席卷全国时,村落也必须承担起战争的重担。中国共产党就把本身转变成一个农民政党,大部分的措施都是回应自然经济的要求。 我撰写《中国并不神秘》时,林彪已经去世,“文化大革命”的疯狂已经平息,但毛泽东仍然主政,“四人帮”也依旧当权。我在书稿中指出,中国激进的左派主张即将走到尽头。除非中国领导人致力于经济发展,否则中国不但无法抵抗来自苏联和日本的威胁,而且也无法面对其他周边势力的压力。北京近年从贸易着手和西方开始接触,是个好迹象。我们谨慎希望,这可以代表东方和西方的开始交会,但双方平起平坐,没有附带条件。我在结论中打算呼吁读者,将中美贸易视为促进彼此了解的工具,暂时搁置哲学争辩。我当时写下: 但重要的是,交易必须基于纯粹商业的基础。任何从贸易中滋生的文化对话应该是互动而自然流露的。如果一方决定用贸易当杠杆,以影响另一方进行非自愿的调适,后果可能带来很大的伤害,没有太多正面的益处。甚至一方如果刻意努力影响另一方的想法,并以狂热的情绪推动,只会引来怨恨。 为何这本书的出版计划会引起反对,甚至造成在耶鲁时的尴尬处境? 虽然我的书理论上是通史,但和当前时事密切相关。情势使然,不得不如此。我所以成为历史学家,是因为自己颠沛流离,一切源于中国的动荡不安。但住在美国数十载后,我也了解到,处理公共事务时,尤其是牵涉到广土众民时,解决问题的方式极其有限,而政客所宣称的目标很少能符合实际采取的步骤。甚至舞台上的演员没有机会读到剧本,所作所为的意义必须等到尘埃落定后才能研判。例如,谁能预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竟然引发连锁反应,导致欧洲的贵族王室全都下台?谁又能预测到,从某个观点来看,第二次世界大战可以算是对抗种族主义的圣战,行动一旦开展,种族平等的观念就超越原先预期,扩展到世界各地,并有助于消灭殖民主义?这些历史教训鼓励我要深度思考,我逐渐勇于对长时段的历史进行推论。 有一件事很明白:由于现代科技的进步,整个世界势必合而为一。你几乎可以说,自然经济顺利运作,已经变成无可抵挡的趋势。然而为何世界各地仍有抵抗的迹象?从历史学家的观点来看,零星的暴力事件都反映出剧烈的变动,在多数情况下是开发中国家内部进行重整以因应此趋势,有时对外抗争也企图修正此一潮流。此时中国正位于历史开展的关键地位。中国是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也经历最痛苦的改造。中国已产生一个下层结构,虽然还达不到西方的标准,但至少不再老旧。中国有信心重新被接纳,成为国际社会的一分子。但这不代表所有问题都已解决,我们仍然要思考数百年的历史背景:这是一个从前以亚洲内陆导向的古老文明第一次站起来,以平等的身份面对另一个因海上商业而发展出组织技巧的文明。 在这些情况下,我如果重新探讨意识形态的争辩,并没有太大意义。大多数的教条口号不过是动员时的手段,本身并没有固定的意义,很可能在后革命时代被修正。从技术的角度来看,即使是中国铁路的总长度和能源总产量,也都只是其次的问题。我在写《中国并不神秘》时认为,在中国的再造中,组织仍然是最重要的议题。虽然激进运动已经创造出一个粗糙但可行的国家秩序,乡村地区也可以进行成块管理,但就整体架构而言,所需的各种关系并没有各就各位。数目仍然很重要。数量仍比品质重要。作为组织原则的同质性和单一性仍然有很大的影响力。一个主要问题仍然存在:完整意义的货币经济仍然很难在中国运作。 司法系统无法促进多边交易与现代商业惯例同步发展。但“文化大革命”业已证明,将精力导入意识形态之争,只会造成中国找不到出路,未来必须进行更多组织上的修正,但修正的确切内容和方式仍然是严重的问题。至于所谓的“中国的开放”,不只是西方强权给予外交承认而已,也不是签署一些贸易协议即可,而是应该透过长期的互动帮助中国达成安定。这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变局,在过程中无疑会产生许多尝试错误。我预期到读者会期望中国能有迅速的“改造”,因此在书稿中提出警告。讯息的主旨是,我们希望中国改变是一回事,但中国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又是另一回事。而且时间点也很重要。 身为历史学家的我,不可能对当前时事进行更仔细的讨论。不过,就我知识所及,我想强调,未来中国历史将和西方历史融合为一,总结过去一百五十年来的对抗。在这段时间的所有重大历史事件,我都加以排列整齐,仿佛他们是入侵军队的分遣队,准备就绪等待开始进攻的日期。所有长时期的社会制度和文化影响都已清楚显示,一个大的农业国家离海遥远,无法调适自己去面对截然不同的海洋文化。当时海洋文化兴盛繁荣,解决问题时并不要求平衡,所有组成因素的价值都可进行交换后,这个系统才能运作,讲究精确管理——也就是说,中国所欠缺的所有可控制性。 这样的诠释方法错了吗?事实上的确有问题。讨论时事时,我会回溯到两百年前。我还将蒋介石和毛泽东视为不过是历史的工具。我如此强调自然经济时,会造成一种印象,以为我在合理化中华人民共和国,甚至替他们辩护。我的技术诠释掩盖了所有的传统历史议题。至于西方民主对抗东方极权主义这个常见的主题,也因此被我搁置一旁。我重新检视中国历史时,无意间也触及美国的道德判断。我们批评邻居用光积蓄去购买露营用汽车、在屋顶上装置无用的太阳能板、让小孩在街上乱跑等等,这些批评事实上反映我们自己的智慧和价值观。我们无法只修正一方而不改变另一方。 如果不去批评,也等于贬低我们自己的价值观。《中国并不神秘》探讨的是历史中无法削减的力量,无意进行攻击。但如果强调邻人某些机能性行为背后的逻辑,并把这种逻辑称为自然经济,其争议性可能大过我的预期。莱特教授个人如何看待我的作品,这点我们不曾讨论过。但我仍然觉得,即使是顾及一般大众的反应,他也不可能赞成文稿出版。然而,我在1975年9月去耶鲁拜会他时,并没有得到如此清楚的结论。 亚瑟·莱特和我彼此都口是心非吗?有时我的确如此认为。由于他的影响力,我还应该讨好他,因为我一直需要他对我友善。但仔细想来,现在我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有很多层面,我们也因此发展出不同层次的关系。我告诉他,我仍然想出版这本书。他建议用抽印本的方式,我说那样不符合我的目标。“所以你还是想印成精装本?”他问我。我说,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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