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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港,康涅狄格(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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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美学术团体联谊会(ACLS)批准我随李约瑟研究的经费时,我知道莱特是委员之一,于是从英国寄了一张明信片给他,得到热诚的回信。我的税制专书卡在剑桥大学出版社时,他甚至建议,我把草稿寄给他,因为美隆基金会已经可以拨经费给大学出版社,资助像我这类著作的出版,因此我可以有其他选择。后来问题解决了,并没有劳驾他的协助(否则会破坏我对费正清博士的保证),但我仍然很感激他的好意。我申请古根汉研究经费写书(就是后来的《万历十五年》)时,还请他推荐,后来我也领到这笔经费。我欠亚瑟·莱特很多,他没有理由狙击或暗算我,没有必要。 但我如何解释他铲平了我的一项重要计划呢?这项计划赢得一位出色编辑和知名出版社的肯定,所牵涉的不只是我的作家身份,还有我的教师身份。我多次重读莱特教授的来信。他在信中建议我,删掉所有传统观点的段落,只留下挑战既成观念的主张,书名可以改成《中国历史:九十五点主张》(Chinese History: Ninety-five Theses),以“模仿马丁·路德”。这比我在哈佛的经验还要糟,因为当时我只不过被要求写出删掉量化研究后的财政史。但亚瑟·莱特应该更有见识才对!《中国并不神秘》的目标,在于说明从公元前221年到现在的一贯逻辑。如果删除年代先后或社会环境,整个结构就会崩垮,整体感消失,甚至他自己在提出上述建议后也紧接着问:“似乎不太可能?” 但他指出,仍然有改进的方法。“我希望我们能朝这方向努力,也许秋季时可以面对面讨论。” 我们在1975年9月的耶鲁之行是一次悲惨经验。我不应该带格尔和杰夫一起去。我原先以为,我们可以把握机会出外玩玩,因为以前也有类似的情况。但那天碰巧下雨。我和莱特教授约在研究生厅见面,接近约定时刻时,我把家人留在城西达比街(Derby Avenue)的一家汽车旅馆中。整排平房中的房间都很潮湿,从床单到枕头到床垫似乎全都是湿的。我把车开走后,格尔和杰夫坐困愁城,一边是汉堡店,另一边是福斯车辆经销店,停满省油的Rabbit车款,车价就贴在橱窗上。会谈失败后的不满,我们待在城里那半天的情绪因而更低落。 “强纳森很想见你,”亚瑟·莱特以随和的态度欢迎我:“可是他必须去纽约。”他说的是史景迁,我们只在电话上联络过。我的主人让我完全放松自在,使我觉得自己是个受欢迎的客人。但提到《中国并不神秘》的话题时,他的态度顽固依旧。在他先前的信函中,似乎仍然有达成妥协的勉强可能,但现在这扇门完全关闭。“你不会想出版那个,”他的口气从命令转换成要我自愿同意。他接着说:“你当然可以做得更好。”《中国并不神秘》不再具备醒目出众的主张,不再是中国历史领域的新马丁·路德。这次它无法出版的原因是低于水准之下。 “书稿出了什么问题?”他的回答是,总论应该“适可而止”,不能过火。例如,他即将出版的隋朝专书只涵盖四十年。我对他说,我想出的书性质并不相同。即使我没有进行大范围的研究,别人也会。我甚至大言不惭地告诉他,我至少还长期接触过主要研究资料,由我来做,总好过那些不曾进行原创研究的人。我提出这个意见时,立刻发现说了等于没说。亚瑟·莱特是位很有深度的学者。他不必我来告诉他,无论长时期或短时期,无论是四百年或四十年,都可以整理出概论来。他是个勤奋不懈的读者,知道中国历史领域中无数作者的优缺点。他随手就可以举出三四位,他对他们的评价和我自己的评价不相上下。 “莱特教授,”我提出最直接的问题:“你是否认为我对历史的诠释手法太具有民族优越感?是否太偏袒中国?” 这个问题碰触我们彼此的敏感区,无论称为民族优越感也罢,称为文化主义也罢。学者和知识分子之间有道心理鸿沟,就像政客和煽动家一样。如果你出生在北京,你一定是个骄傲的中国佬。如果你生在爱荷华或德文郡,你不必太费力就自然而然以为西方文化比异族优越。但事实上,谁能切断族群的脐带呢?有中国血统的历史学家当然会如此怀疑。我的问题反映出,自己急于澄清自己对族群效忠的类型及强度。我当然绝不可能否认效忠族群,但只希望能在无害而可以接受的范围中。 亚瑟·莱特没有直接回答我。不过,他没花多少时间就提出一个精确的评估。“没有像何那么糟,”他说。何就是何炳棣,芝加哥大学詹姆斯·威斯佛·汤普森(James Westfall Thompson)讲座的历史教授,他强调中国民族骄傲的立场已招惹批评,其中一部分还出现在学术期刊中。我非常感激莱特教授以坦白来回应我的卤莽。他不必给我一个如此精确的回答。他也不需要花时间如此注意我的问题。我感激他极力包容我。但就《中国并不神秘》而言,讨论已告终结,毫无妥协余地。我必须同意,是我自己不想出版。因此,也不必再对文稿有额外的建议。先前的决定不变,没有争辩或谈判的空间。 事实上,这一切不算太意外。莱特早已表达他的“强烈否定”立场,即使他想更改判决,也会自陷于尴尬的处境。即使他说:“对不起,我弄错了,毕竟黄的草稿好极了,你们应该出版”,出版社是否会持续进行出书计划也很可疑。的确非常值得怀疑。我还记得K编辑在信中指出,除了莱特教授外,还有另外一位审稿人。这位审稿人说,我处理的问题太大,我的权威还不够分量,只怕会引来攻击。既然攻击者“不一定全然公正无私”如果他和K先生不谨慎,恐怕人人都会遭殃。在出发前往耶鲁前我已警告格尔,文稿起死回生的可能性极低。 在1975年那个下雨天,我觉得悲愤交加。因为我不是权威,所以无法出版一本我觉得重要的书。但如果没有出版具有影响力的书,我永远不可能成为权威!而所有的意义、所有的影响力、所有的卖点、所有的威望,全都不是由客观的标准来衡量,而是由长春藤名校内的不具名审稿人决定,而这些校舍的哥特式建筑和回廊也不过是矫饰的模仿品而已! 我难道没有提醒自己避开民族优越的倾向吗?即使在和学生讨论中国时,我也没有隐藏过去的不可告人之处:虱子、坏疽、人海战术的大屠杀、把人活活打死和活埋的残忍。我不曾否认国民党的贪污腐化,我只希望指出,贪污是失败的结果,不是原因。在讨论19世纪时的李泰国(Horatio Nelson Lay)和赫德(Robert Hart)被指派任职中国总税务司时,我指着坐在前排的学生:“如果这个位置提供给我们,而且人选缩小到只有你们和我,我宁愿你们去做。你们之中不管是谁——丹尼尔、苏珊或史提夫——都会做得比我好。为什么?到19世纪末,你们已经有不带人治色彩的数百年管理经验。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在中国清清白白从头开始。但是如果是我来做,我一定会考虑用我弟媳的舅舅或舅舅的弟媳。不要一直问我为什么!这就是我们社会下至村落阶层的运作模式。更可能的是,我所以能当上总税务司,是因为靠亲戚帮忙。如果你们强迫我切掉这些关系,我不但无法工作,而且也不能生存。这样清楚了吗?”显然不是很热衷于提倡中国的民族骄傲。 我的研究手法不同于其他的历史学家:我将中国现代史的底线再往前推数百年,而不是从鸦片战争前夕开始;讨论时事时,会牵涉到社会关系和思想史,这就是我说的大历史。其好处在于一百年来的弊端、恐怖及悲剧都可以解释成巨大转变的后果,是历史主宰的剧烈翻覆,打破太多关系,释放出太多无法控制的力量。只要我的目的是提供空间,以分析中国在西方冲击下的重新调适,我就不会极力缩小西方的力量和影响,毕竟我已经归化成美国人,会站在积极支持西方的立场。我对一般读者大众讲解上述的简单概念时,不需要出版许可。他们的知识水准只要不低于我教的大学生,就可以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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