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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对历史的技术辩证(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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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此,中国思想家开始强调下列数点: 首先是对所有人进行伦理诉求,要求大家降低自我,减少个人及地区利益,支持全国的普遍利益。国家最关心的是所有民众最低限度的生存,而不是较高的生活水准。对同胞的责任比自己的权利重要。因此管理的基础虽然广大,但同质性相当高。 其次是将社会习俗当成自然法来遵行。几乎在所有阶段的帝制时期中,男性优越、尊敬长者、平民敬重读书人等都写入法规中,其优点就是地位有别得到普遍的认同,社会的赞同更强化王朝的统治。今日仍可感受到残存的效果。 第三点是强调以概要的手法处理大问题。如果将同样的管理模式应用到美国,密西根可以被视为另一个长方形的州,地图上的海岸线可能被画成直线,就和怀俄明州的边界一样直。从加州和蒙大拿州到华府的距离同样被规定为两千英里,威斯康辛和密苏里到华府则是一千英里。土地和人口资料都不是以确切数字登记,而是可以分类编组的一般概念。由简单算术公式导出的预设计划可以放入法规中,强迫人口和当地社群去调适,就像穿上统一设计、尺寸选择有限的成衣一样。李约瑟博士比较东西方数学时得到如下结论:欧洲的数学强调几何,中国的数学以算术和代数为主。此处也许需要稍做说明。我们今日掌握的几何知识是源于古埃及人。每年尼罗河泛滥以后,古埃及人都必须重新计算不动产的位置,因此必须非常注重精确的细节,但中国官僚却不必讲究精确。相反地,这些官僚面对问题时,是以抽象来思考庞大的数字,根据他们处理事务的特殊方式,只要沉思默想即可,不一定要具体描述。 中国政治哲学的第四个特点,和伪装能力有关。这个要素不但对西方观察家是绊脚石,对成长于这个文化传统下的我们也是一大困扰,因此有必要稍微解释。 在帝制时期,中国官僚的问题沉重到似乎无法负担,但他们却有一个独享的优势,是其他地方管理人员所没有的:中国的地位不具竞争力,不论内在或外在而言。当政治体成为天下独大的整体,无法解决的问题最后就会成为美学和神学问题,不再是经济或社会问题。因此,只要经过共识同意成为真的内容,就等于真实,没有必要引进客观标准。这个信念引入政治时,因人心的狡猾层面而大为兴盛。就本质上来说,通常处理大范围的人类事务时,在真实与激励观众相信的内容之间,很难划出清楚的界线。因此,牵涉仪式、神话、诉诸意志力、依据古人典范而立誓、铭记在心的国家崇拜信念、迷信和合理化机制等一连串教训和惯例,全保留在帝制中国的传统中,成为政府不可或缺的工具。在中国丧失非竞争性的地位之前,不能轻忽这种治国之道的半宗教性质。这样的环境无疑产生巨大的影响力,吓阻追求绝对真理的努力。正如利玛窦在16世纪的观察:中国有学问的人必须容忍大众信仰的虚假。在一张写实的画作中,明代的宫廷画家将皇帝画成近臣的两倍大。即使是今日的中国,也无法完全摆脱各式各样的虚伪。 此处的解释最无法说服西方的读者大众。“务实派”的学者有兴趣研究法规、人口资料和食物价格等,却常完全漠视思想史。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认为不相干的事,对本身的研究领域可能产生重大的影响。如果事先就拒绝相信,更可能产生很大的风险。相反地,这些学者的批评可能变得无关紧要,因为他们可能批评中国在某些方面失败,但实情却是中国无意踏入此一领域,或甚至蓄意规避。采行另一极端也有危险。在目前学院的分科情况下,中国思想家被归入哲学的范畴。为达到深度的要求,讨论通常都超越思想家着墨的实际议题。如果脱离社会甚至语言学的背景,很容易在荀子中读出柏拉图,从王阳明中看出尼采。但这种学术研究的价值非常令人怀疑。读者如果想借此掌握中国历史的本质,将会被严重误导。 现代中国成长与发展迟缓,官僚管理要负最多责任 严格来说,我们无法简单直接比较中国文官管理和西方政府,因为前者已实施两千年,后者的现代化才只是晚近的事。李约瑟博士开始着手分析时,必须始于中国官僚的双重性格,因为对科学的发展同时产生激励与禁止的作用。举例来说,7世纪初期的盛唐是中国历史最光辉璀璨的朝代,而欧洲仍然处在最近仍被称为“黑暗时期”的阶段。雕版印刷不但是官僚沟通和传播思想的重要工具,而且也有利于凝聚一大群文官的共识,在东方的使用还比西方早一千年,说来也就不足为奇了。即使从孟子以来的政治经济范围狭小,但不见得显得落伍,尤其和欧洲文艺复兴前的封闭思潮相比。 但我们如果想用今日的观点来严格审视中国文化,就无法避免以下的问题:在战争与和平的艺术上,中国竟然落后西欧。说来讽刺,失败的源头来自明显的成功。中国政府和社会无法适应环境这一特点,必须往上追溯自很早就完成统一大业。帝制中国政治上的统一不同于希腊各城邦、罗马帝国、封建时代的欧洲或甚至德川时代的日本。中国过度强调中央集体与单一的管理,地方机构和民间管理少有发展及成熟的机会。最后中国就像是潜水艇三明治,上层是巨大的官僚体制,底下则是庞大的农民人口,组织结构毫不复杂,无法与本身的规模相称。 虽然有相反的批评,但官吏对民生的关怀不能说不是真心诚意。在帝制历史中,我们看到积极而持续地提倡农业,几乎已成为永久的政策。在每一个朝代开国之初,帝制政府总是忙着从事农业重建工作。土地、种子及牲口都分配给流离失所的人民。新的灌溉工程动工,鼓励人民开垦。有时政府还倡导特殊的农耕技术和改进的农具。但毫无例外的是,目标都是扶持小自耕农,因为他们才构成帝制时代的同质经济基础。保护他们家园的努力有时成功,有时不然。同样的,廉价货币以铜币的形式出现,从纪元前就已开始,一直使用到20世纪。在宋代,每年通常铸印二十到三十亿枚硬币,有一次还创下五十亿枚的记录。但最后中国并没有发展出太多持久的商业技巧,也没有太多重要的商业法。无法累积资本持续成为趋势,再加上机制的缺乏,是中国人生活水准低落的主要原因。官僚管理依赖文化凝聚力来维持政治稳定,本身无法成为在本质上扩展国家经济的工具。我们不需要魏复古博士提出“管理效益递减法则”,二十四史中已有许多记载。 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我并没有立刻意识到,在英国研究中国历史有何意义。我认为搬到剑桥完全是就事论事的安排。有时我发现周遭的稀奇古怪很是可爱有趣。但我不曾察觉,这个有趣的地方不但修正我的史观,而且因此修正我的人生之路。 我记得,1972年初遇李约瑟博士时,他带我去吃晚餐。餐后抽抽雪茄的他带我参观院长室,我们谈了一回后,转到K-1研究室,他给我一串钥匙,简介他的归档方式和书籍在书架上的排列方式。等到谈话告一段落,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他陪我去市场坡等公车。我们互道晚安,我自然而然伸出手来想握手感谢他,但他却显得不太自在。 “我们这里一年只握一次手,”他嘟囔着道歉的话:“剑桥显得很正式,但其实一点也不正式,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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