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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麻省(6)


  经过充分的休息后,我们决定继续往前开,这个时候再折回去已经没有意义,反正都已经穿过山区。但我们后来发现,在麻省平地失控的车辆,多于在纽约山区地带。我们到达剑桥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多了。哈佛广场后方的行路汽车旅馆(Tread way Motor House)已经客满,我们的预约失效。但在大众大道(Mass Avenue)的假日旅馆还只有半满,我们松了一口气,真是欣慰!

  第二天是12月24日星期四,阳光灿烂,但道路四周积雪及膝。在哈佛广场附近,我们看到一位老太太对一名年轻人说:“小弟弟,你可以帮助我过马路吗?”那位年轻人近看原来不过是青少年,这时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扶着她过马路。

  在圣诞节前一天,我不应该预期研究所会有人,事实上也没有。一七三七街的大门开着,但里面空无一人。研究所办公室的大门深锁,我把文稿影本放在外头的桌上,附带一盒巧克力,感谢曾帮我许多小忙的秘书人员。回到假日旅馆后,我们的圣诞夜就待在房间内看电视,这也是我们头一回一起看彩色电视。

  圣诞节当天,我们开车回纽普兹。开上高速公路两、三英里后,我们跟在一辆灰色欧洲车的后方。车主一定是从波士顿以北的地区开来的,因为车顶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甚至在一夜间凝结成冰。我们都开得很快,前车车顶的冰雪块因此脱落,飞向我们。格尔大叫:“小心!”同时身子往前挡住杰夫。不过为时已晚,我刚好开在冰雪飞弹的弹道上,这块白色的物体长三英尺,宽一英尺,不知有多厚,忽然响起轻脆的“忽忽”,原本清澈透明的挡风玻璃变成巨大的蜘蛛网。

  幸好雪块没有看起来那么结实,撞上挡风玻璃后就消失了。我从左方较大的一块玻璃勉强看到前方路况。严格来说,继续开这辆车一点也不安全,但拜现代科技之助,玻璃虽破却仍然没有碎裂,而且我们运气很不错,这天恰巧是万里无云的晴天。我们在五个小时左右开了两百二十英里,没有碰到大麻烦。但是我不曾认出肇事车辆的车型或车牌,也许车主知道出事了,冰雪块打到我们后,他立即换了车道,一下子就不见了。我们的车子就像海战后局部受损的战舰,无法及时进行有效的追击。

  1971年1月,我邮寄一章文稿到研究所。我知道费正清博士到南美旅行,觉得没必要去剑桥。2月,学期开始,我又回到学校教书。最后一章草稿也是邮寄的。费正清寄来一封日期为1971年2月16日的信,表示他已收到,他在信中写道:“我们目前有些忙。”由信中语气显示,研究所应该会很快联络我,也许就在数星期内。

  但从此研究所久无音讯。4月时,我已浮躁难安。春假时我说服格尔和我再去剑桥一趟,了解事情的真相。这次车子开到纽约高速公路上时,机械出了问题。车速不断减慢,显然是汽缸无法点火。情况非常危险,尤其是所有车辆时速都在七十英里或以上。我们的车子甚至可能完全停着不动。在塔卡尼克大道(Taconic Parkway),我设法离开高速公路,慢慢开到附近的维修站。起初我们以为问题不过出在火花塞或电路,因此去餐馆享受悠闲的中餐后,以为可以顺利上路。但我回到维修站后,经理摇摇头。问题出在活塞。在引擎彻底翻修前,绝对不能开这辆车。他出价五十美元把车子拖到普吉西,我们可以坐在拖曳的大卡车中。我们别无选择,只好接受。几天后,普吉西的福特经销处告诉我们,汽缸和引擎都没问题。原来我们没有让车子停在车库,反而在户外长期承受滚烫和冰冻天气的轮番折磨,部分电线已经腐烂。“也许这就是征兆,”格尔说:“我们根本不应该去那里。”回想起来,她的宿命论调不无道理。

  我无法直接找到人,于是打长途电话给余英时,请他帮我询问文稿下落如何,他的回电不是太乐观。他去见费正清博士。费说,由于我的研究属于经济学的领域,于是他们的经济学专家杜艾特·柏金斯(Dwight Perkins)博士有决定权。余去问柏金斯,他又说我的文稿包含一些有用的资料,但却有“很多结构上的问题”,需要大幅修改。但他没说如何修改,也没说他何时会处理。

  我忧心忡忡。像哈佛这种知名学府设置区域研究的指导小组时,如果是以跨学科的委员会形式,就必须尊重专家的意见,研究所当然不能出版委员认为可笑的作品。我还得知,将研究经费拨给我这种外人,不完全是出于无私的理由。获得研究经费的学者可以得到财务支援,利用哈佛的资源,而哈佛教职员在指导外来研究者时,也可以获得不同面向的经验,更不用说著作出版时,功劳会归于他们。基本上我一点也不反对这样的安排,因为对我也有好处。我不曾想过去哈佛挑战任教教授的权威。但研究所要柏金斯指导我,却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柏金斯自己的主要著作是研究当代中国的市场管制,我对这个主题不熟,相当尊重他的专业。但他认为帝制时期的中国也可以用计量经济学来解释,正和我自己的经验相冲突。我第一天到费正清博士的办公室时就说,如果我们可以确定明代管理者写下数字时的依据何在,就算我们运气好。要找到两套具有比较价值的不同数字已经够难,更不用说是可以用统计学来处理的两套数字。但对柏金斯来说,如果没有附带指数或不能进行回归分析,就是“印象派”,这个标签多少带着不屑的意味。两个意见和性情完全相异的人很难共事。我问费正清,他是否可以把我的研究归类成一般历史,不是经济历史。也就是说,明代政府财政如果不属于经济学的范畴,我就可以请教班杰明·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s)或杨联陞,而不是柏金斯。但建议没有被接受。不过我也了解,费正清博士一定有他的难处。

  使问题更复杂的是,我已经看完一百三十三册的《明实录》。这个资料来源和我研究主题的相关程度,只有我自己了解。当然我要小心翼翼,不能假装自己是专家,所以其他没看过的人要闭嘴听我说。然而,每当我提出异议指出,在我特殊研究领域的对照之下,别人的劝告并不实际,我就会被视为高傲自大。我别无选择,只好引用更多资料来证明,这反而显得我更傲慢。我曾两次到柏金斯博士的办公室去拜会,都受到热诚的接待。如果我们有时间先认识,以从容和私下的方式来处理我们的问题,或许还有一点点机会化解歧异。然而,以研究所排定的步骤来看,我必须面对不具名的评论人,让我仿佛和自己对打拳击一样。纸上的辩论永远不可能缩小意见的差距,反而只会扩大。

  上一回和不具名的评论人打交道,是为我的大运河立场辩护。我在文稿中提到,对振兴明、清的经济而言,大运河作用很小。评论人的批评非常强烈,他将大运河比成现代的铁路干线,要我考虑其正面效益,不要只谈负面。对他而言,大运河在经济上“扮演重大的功能”。事实上,帝制末期时的大运河包括湖泊、急流和满布沙洲的水道,到北方更借用两条天然河流的河道,冬天时都会结冰。运河和黄河、长江交接时,只有政府船只可以通过闸门。其他船只都必须先卸货,靠绞盘拉抬。

  1548年,一个日本外交使节团在运河入口等了十六天,由五只船组成的船队才得以从长江转到运河。在运河的中段,不到两百英里的距离内出现三十八个闸门。这些闸门只有十二英尺宽,必须常常开开关关以适应水位。在1643年,水位只有一英尺高。即使在满清极盛时期,西方观察家注意到,水位也不超过四英尺高。从南部来的谷物需要用一万两千艘船来运送,来回一趟通常要花一整年的时间,包括冬季运河结冰时。如果将这些船从头排到尾,总长度相当于从长江到运河北部终点的十分之一长。如此费力运来的补给品,基本上是供养一大群从事仪礼等不具生产功能的官吏。种种证据显示,如果我专注于运河对国家经济的正面影响,我就是和现实脱节。我必须如此下结论:明代放弃公海上的运输,转而由内陆运送补给,只会加强农业官僚对中国经济的控制,对国家经济本身却只有负面的影响。如果大运河扮演一丝一毫的铁道功能,中国经济史就会迥异于我们今日所读,尤其还加上四百多年来的累进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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