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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资本主义”的认识(4)


  现在事后想来,我们把这一段研究暂为搁置,在时间上不算是一个完全的损失。恰巧在这时期之中,尤其是1976年,周恩来和毛泽东相继去世,“四人帮”被拘禁,中国开始反省“文化大革命”,这是给历史家看清局势的一个绝好机会。写历史的人也像游山水的一样,要是顺江而下,看清了河流入海的过程,回顾上游的山脉形势,则对其组织结构,更多了解。这也就有如前述熊彼德所说,把今人现在的地位解释得合理化是同出而异途。我们观摩欧洲资本主义的形成,是从中国的立场出发。倘使我们对中国更了解,同时也在观察欧洲的时候增长了眼光的纵深。总而言之,我们既已纠缠于一个历史上的大题目之间,则我们身处其境的情势愈澄清,我们的自信心会更坚固。

  而且我写的《万历十五年》,也并不是有些人认为的一本明史专书,而是传统中国尚未与欧洲全面冲突时的一个解剖。书中说明中国的朝廷和社会,包括法制和思想,自有它的组织和系统,做起事来,也有它特别的作风与节奏。间接上就表示与同时期的欧洲相比,这些组织与作风,与西方的系统与节奏,有很大的差别。因之也是在“有”和“无”之间,反面检讨同一问题。

  在这几年之间,我也常想到欧洲资本主义的事。要是资本主义的形成,不能离开法律,而法律须要有国家作主宰,则我们应该先分就国家的畛域看,不应当先把中国的万历十五年看成了欧洲的1587年,或者把法国、荷兰、比利时的事和英国的事笼统叙述。我已经看清了资本主义是一种组织和一种运动,而且它又有一个直线式的发展,并且到了某一阶段,就变成了无可逆转的形势,可见“时间”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李约瑟和我,又认为资本主义的形成和文艺复兴及宗教革命有关,有前面所说的银行出现的次序为证,那我们何不也将资本主义的形成同样分作三段,从意大利到北欧再集中眼光于英国?这样一来,我在1975年写下的一段,说到现代商业组织的三个条件,可以当做我们的检查单(check list)用。只要我们把这三个地区达到这商业组织的程序按时间记下来,就应当对资本主义的形成,有一种明确的线索了。

  1978年我第四次去英国的时候,在行李中带着三十多本书和一大堆草稿。这时候李约瑟交卸了凯易思学院院长的职务,他的新办公室乔迁到剑桥火车站不远的波克兰兹街 (Brooklands Avenue),称东亚科学史图书馆。这图书馆现属“李氏研究所”(The Needham Research Institute),新地址在剑桥雪尔威斯特路8号(8 Sylvester Road)。——编者注我们综合欧洲资本主义形成的未定稿,由我起草,每周读过,经他批评后修订。事实上意大利这一部分,只用了威尼斯做代表,北欧的一部分,则用荷兰共和国(The Dutch Republic)的情形概述,但是我们觉得这样已经符合我们的目的。只有英国的这一部分才比较详细。1981年9月23日李博士在上海演讲,说到我们对这问题已有新看法,后经当地《新民晚报》提及。

  我最近一次看到李公,还是1983年在纽约。据他的计划,这批材料将来还是要收入《中国科学技术史》卷七里面去,至于如何收纳,现在还没有决定。我从第一次遇到李公,就主张只用我的草稿做根底,要他自己订正重写,因为《中国科学技术史》虽然是一种学术上的著作,其写法仍有个人风格。他的英文长达四五行一句,却又念来流利,也是没有人可以效尤的。只是李约瑟收集了此书的材料卷五、卷六部分,越来越多,原来一卷是一本书,现在有的一卷四本,一卷六本,还仍在继续膨胀,连他自己也说,“有几何级数的姿态”。最近甚至书数倒出,节三十三出版于节三十二之前,他又说“这是道家的自然而然”。

  我和李公有约,则是我也可以利用这草稿,作我个人出版和演讲之用,但是总要申明其原底稿出自《中国科学技术史》。事实上我和他在1972年开始每周星期六下午在剑河旁边散步,至今已十三年,也很难说哪些意见是他的主意,哪些由我参入。所以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就觉得把我们这段奋斗一并写下,才容易让读者看出这问题的复杂。并且在评介之间,也可以说明我们自己达到未定稿的思想层次。也算是在贡献一个不同意见之前,对我们自己的立场有了一段交代。

  但是未定稿仍是未定稿。我这篇文章虽用1978年的资料作底,也加入了一些新意见,所以仍是文责自负。这样我有《中国科学技术史》的洋洋大观撑腰,却不受其作者的拘束。但是一个明眼的读者,在叹赏李约瑟博士慷慨之余,也一定会了解到一个突破环境首先著书的识见度量,和兹后搜集资料,解决技术问题的工作,迥然不同。只是我既做后者的工作,现在又因时间上的需要,为这篇评介的文章,就在已经复杂的场面中添入更多的复杂了。

  提到资本主义形成的作家,虽说意见分歧,却有一点共通的看法。从马克思到桑巴特,从皮永恩(Henri Pirenne)到布罗代尔,都承认它归根溯源始于14世纪前后的意大利。其间的原因很多,如罗马法受了早期商业的影响,不受欧洲中世纪封建社会所束缚就是。但是事实上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则是教皇与西罗马帝国争权,意大利半岛上好多城市,在此两方顾盼不及之间获得自由。其间取得一马当先的地位者则是威尼斯。

  这城市处在亚德里亚海的末端,构成西欧大陆和东罗马帝国间的一个枢纽。又因为它在一个“海沼”(lagoon)之中,和大陆有两英里半浅水之隔,所以受大陆的影响小。简略地说来,威尼斯的人口从14世纪以来至现代,长期的稳定,总在十万内外。虽然黑死病使这数目急剧的减少,却又能有计划地招募移民抵补,后来纵有现代生活的条件,也不像别的地方一样,会成直线式的上升Frederic C. Lane, Venice: A Maritime Republic(Baltimore,1973),pp20-21.。

  威尼斯的贵族,有些能追溯族谱,算是大陆上的大地主。但是在13 世纪之后,都是岛上的巨商大阀,沿成例操纵城中政治。并且他们又常与平民结婚,子孙的社会地位,由父系决定,这样造成了社会地位的流动性。有时平民也能因军功提升为贵族,譬如1381年在打败热内亚之后,一次就有三十个平民因各种勋绩成为贵族,内中也包括小商人和工匠。此外威尼斯政府,又特别提出一项公款,去津贴没有经常收入的贵族Lane,pp252-253;John Julius Norwich, A History of Venice(New York,1982),pp257-258;Jacob Burckhardt, The Civilization of Renaissance Italy,Middlemare译自德文(New York,1958),Vol I,。所以威尼斯的贵族,通常在一百家至两百家之间,虽然有时也分派系,发生冲突,大致上仍是一个很稳定的集团。

  迄至15世纪,威尼斯没有农业的基础,它的粮食来自意大利南部、西西里岛,甚至远至小亚细亚和黑海之滨。它宁愿做粮食的转运商,无意自己经营农业,所以后来虽占领在大陆的领土,却不受大陆农业社会的影响。通常在大陆用兵以雇佣的军队(condottieri)为之,占领下的城市,也让他们自组公社式的政府。但是海外殖民地与商业攸关,则全力经营,不遗余力,也不让本地人预闻。克里特(Crete)岛为威尼斯参加十字军东征的“战利品”之一。威尼斯人在这里经营了几个世纪,他们也经常与本地人冲突。

  欧洲从中世纪转变到近代的时候,一个妨碍商业发展的因素,则是天主教会对“高利贷”(usury) 作极广泛的解释,12世纪之后,连一般信徒也受限制。但是威尼斯的商业习惯,早已奠基于此时之前,所以对这些禁忌,置之不顾。名义上教会仍受教皇约束,但是威尼斯的天主教堂则依据传统屏声息气于本地政府羽翼之下,各市区的神父尚是由居民推举。教皇曾数次与这自由城市冲突,也曾将全市“开除教籍” (excommunication)不止一次,但是始终无法改变这城市的独立作风。

  威城的主要工业限于造船业、食盐的煎晒和玻璃工业。本地的纺织业曾一度出头。但是因城中缺乏不含盐分的清水,制造不便。15世纪以前出口的织品,多为米兰(Milan)及路卡(Lycca)所制,而非土产 MM Postan and EE Rich,,,(Cambridge,1952),p351,393。

  这城市里的各种手工业,可以组织工会,但是海员却不许有这样的组织。而且海军的兵员征集于全市的市民。征兵的方法,预先将壮年的男子组成十二人的集团,并且早已编排了被征召的次序,有需要的时候就按次序地应召入伍。威尼斯最强盛时,经常维持了一部有力的海军,其舰只之galley,在中国俗称“蜈蚣船”,因为每船有一百五十人至二百人为划桨手,两舷桨数之多,有如多肢的爬虫,取它的行动迅速,而且作战时这些人员也投入战斗。我们一般从电影小说得到的印象,则是划桨手都是奴隶及囚徒,但是在威尼斯,这种办法开始于16世纪中叶,其时这自由城市,业已中衰。在它最强盛时,所有的水手,都是自由公民。我们要如此不厌其详地讲到这些细节,目的是要强调这自由城市举国皆兵的形态。而且威尼斯最重要的商业又是国营,商船又经常组成护航队,所以商业舰队与海军的关系,极为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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