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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空位期:中国三头执政(2)


  同英国的约瑟夫·张伯伦一样,中国的袁世凯也是一个暴发户和骤起的新贵。暴发户和新贵的标志是狂妄自大,不可一世。这一点,凡是与袁世凯所宠爱的留过洋的中国人打过交道的外国人都能看到,这些人生活奢侈,趾高气扬,他们的主要特征是——狂妄自大,不可一世。北京的中国文人学士称天津袁世凯的党徒为“票党”——狂妄自大党。两年前我在北京的时候,有一次,一个督察院的官员在街上与我同行。当他看到袁世凯口衔金烟嘴,叼着香烟,乘着新式洋马车,后面跟着耀武扬威的侍从马队,浩浩荡荡地从旁经过时,情不自禁地向我诵起《诗经》里的如下诗句:

  骄人好好,
  劳人草草,
  苍天苍天,
  视彼骄人,
  矜此劳人。

  事实上,袁世凯是在有意模仿满人荣禄的气魄;天津和北京的许多外国人,都错把袁世凯的这种狂妄自大,当成了荣禄的那种真正的气魄。已故的满人荣禄虽有不少缺点,但却是一个生来的贵族,而袁世凯则是一个暴发户和新贵。我曾对袁氏的同党唐绍仪说,袁氏有百万富翁的作派而无百万富翁的钱财。其实,袁世凯装出的气魄或骄狂自大,正是手中并无百万的百万富翁所摆出来的架子。

  英国的约瑟夫·张伯伦先生的骄狂,大大有助于南非布尔战争的爆发,同样,袁世凯派驻朝鲜时期的骄狂自大,则促使中日战争不可避免。等战争真正打起来的时候,他为自己骄狂的严重后果感到害怕,便逃回天津。

  说句公道话,天津的李鸿章并不想打这场战争,他对导致战争的那个骄狂之徒、那个过于热心的暴发户十分气恼——因而对逃回天津的袁世凯不理不睬。这样,袁世凯就又一次流落街头,负债破产,只得千方百计四处求人向李鸿章说情,希图重新得到李氏的优遇。后来,他求到了李鸿章寡头政治集团中最有势力的人物盛宣怀,但事情毫无进展。从此,他对盛宣怀怀恨在心。后来他升任直隶总督时,便将盛氏所担任的中国电报局总办和轮船招商局督办的职务全部免去——此事是盛宣怀亲口告诉我的。

  未能重新进入李鸿章的寡头政治集团,袁世凯便另辟蹊径,去巴结北京的满洲贵族。经过离职回京的程文炳将军,即他那个早期保护人的引见和疏通,他得到了满人荣禄统帅下的新建陆军副统领之职。不过,他在满洲贵族手下立足未稳,李鸿章便垮台了,康有为及其激进派异军突起。袁氏认为时机已到,又赶忙去投靠康有为与激进派。但正如人们都知道的,到最后的紧要关头,他又叛卖了他的雅各宾朋友。此后,他就明确地投身到满洲贵族一派中,与之形成了一个集团,可以称之为“联合党”。如同约瑟夫·张伯伦成为索尔兹伯里勋爵的亲信仆从一样,袁世凯则成了满人荣禄的心腹仆从和走狗。

  我不必详细追述袁世凯的为官履历。他在天津小站编练“新军”的特种部队后,被任命为山东巡抚。他在任上,义和团的狂热风暴爆发了。我们已经看到,他完全没有能力理解那场误导和愚昧的暴乱之高贵动机,只是残忍地以玩世不恭和兽性的手段,去杀害那些误入歧途的疯狂农民。从山东巡抚,他继而成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在他到天津就任之前,占领天津的八国联军组成了临时政府,他们已经打扫和整顿了天津的环境,使天津成为现代欧化的自治城市。袁世凯从外国临时政府手中接管了天津市政,他坐享其成,得到了许多不该享有的荣誉。外国人看到天津进步和改革的表象,看到天津成为一个欧化的城市,便一味夸奖袁世凯。刘坤一死后,袁世凯,正如我说过的,他与张之洞和两广总督岑春煊一起,成为了左右中国政治的三大巨头。

  我本不该对这位已经倒台的中国张伯伦的经历和品质不厌其烦地讲这么多,但鉴于以下事实,我还想再唠叨几句。莫理循博士和所有中英两国的英文报刊,都以一种自以为是、甚至狂妄自大的权威腔调,极力推出袁世凯这座泥塑的偶像来,这种做法只是荒谬可笑,对于外国人正确地了解中国的真实情况倒也没有什么太大妨害。他们神化袁世凯,说他是拯救中国必不可少的惟一伟人,从而给现任摄政王的统治投去不信任的阴影。英国舆论过去曾一度奉李鸿章为偶像。有些与宓吉先生见识相仿佛的英国人,甚至称李鸿章为中国最了不起的老人。如今,英国人对宓吉先生所谓的那个最了不起的老人,还有什么好话可说呢?

  但公正地讲,李鸿章还不是一个邪恶的、不道德的和刻毒的人,他只是一个庸人。他庸俗粗鄙,但不暴虐恶毒。而康有为及其中国雅各宾党人不只是庸俗粗鄙,而且恶毒暴虐。在他们的雅各宾主义中,包含一种理想主义的成分,一种希冀立即带来太平盛世的强烈渴望。而袁世凯,则综合了庸人李鸿章的粗俗卑鄙和雅各宾党人康有为的暴虐刻毒。事实上,中国的袁世凯和英国的约瑟夫·张伯伦先生一样,两人都是雅各宾党人的叛徒。

  下面,我不再谈袁世凯。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明确指出,这种生性粗俗、庸陋和蛮横的人们,损害了他们本国真正改革和进步的事业,因而也必然危害他们所在国高尚的国民生活乃至世界文明。例如,约瑟夫·张伯伦先生,人人都知道,他采纳了比肯斯菲尔德勋爵的帝国主义。但是,意味着使大英帝国强大的帝国主义,对比肯斯菲尔德勋爵来说只不过是实现目的的手段,其目的是为了大英帝国的良治和世界文明。换言之,比肯斯菲尔德勋爵要使大英帝国强大,只是为了能使大英帝国政府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去做它认为对于大英帝国的良治、进而对于世界文明事业来说是正确的事情。而约瑟夫·张伯伦先生的帝国主义,也就是使大英帝国强大,则本身就是目的。无论如何,他的帝国主义与良治或文明没有关系。张伯伦先生帝国主义的目的,只是要让大英帝国境内的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吃的东西更多,住的地方更好等等,事实上也就是要比地球上任何国家或民族在物质方面更加繁荣,然后能狂妄自大,趾高自扬,称霸全世界。比肯斯菲尔德勋爵的帝国主义,其结果是推进良治和文明的事业,使英国式的法律和英国式的公正——使大不列颠统治下的和平赢得全世界的尊崇。孔子谈起他那个时代一个著名的政治家时说道:“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所谓“披发左衽”,就是成了野蛮人。同样,我们也可以说,如果没有英国比肯斯菲尔德勋爵和德国俾斯麦首相的政治才能,欧洲人民现在也要堕入无政府和野蛮状态了。相反,约瑟夫·张伯伦先生的帝国主义,其结果则是要使盎格鲁-撒克逊民族能有更多的牛肉吃,能住得更加舒适,能狂妄自大、趾高气扬地去欺辱全世界。它所带来的是在南非的布尔战争,是英格兰鼓吹女人参政的妇女,是印度投掷炸弹的无政府主义学生和每年预算六千万英镑的赤字。由此可见,我们中国人“有治人无治法”的说法,是千真万确的。

  在中国,这一公理比在英国或欧洲要有力量得多。中国国家管理中的“宪法”,正如我所说过的,是一种道德上的宪法而不是法律上的宪法。换句话说,我们中国人更多地是依靠道德法律,而不是纸上的宪法、国家法规或治安条例来约束上至皇帝下至地方官,使那些身居高位、有责有权的人们不敢为非作歹。简而言之,中国的良治完全仰赖我们统治者的道德品质。因而在中国,当不道德的人身居高位,大权在握的时候,他们的所做所为所造成的危害是无法想象的。而且,在中国,像一切专制独裁的政府一样,政府行好行坏的权力非常之大。因此,一旦像袁世凯这种生性庸俗、粗鄙、暴虐和刻毒的人在政府中享有了某种支配权,那后果便可怕至极。这里,且不谈那种奢侈浪费,为了维持袁世凯及其寄生虫们骄狂恣肆的排场,在天津,无论是官员还是商人都已破了产。在此,我只想从那些灾难性后果中举出一个实例。袁世凯,正如我所说过的,他成为了统治中国的文人士大夫中三头执政的成员之一。三巨头即张之洞、袁世凯和岑春煊,他们乃是当时中国文人士大夫所公认的领袖。已故皇太后正是依靠这三个人,来指导与推行改革运动或中国的欧化新政的,我说过,在1901年銮驾回京后,整个中华民族就决定采取这样一场欧化改革了。张之洞仍是三巨头中惟一有思想和能懂思想的人,他在反对雅各宾主义的宣言书中,指出中国的改革或欧化,必须首先从改进和变革公共教育入手。袁世凯则毫无自己的主见,他以其粗俗卑鄙的狐狸之智大体上抓住了张之洞的这一思想,然后立即狠命地催迫和促使那个可怜的老人,正如我曾说过的,那个缺乏道德勇气的张之洞,糊里糊涂就答应劝说已故皇太后不等到新的教育体制有个草案或经过讨论,就将整个现行的旧式公共教育机构悉行废除。其结果,是拥有四万万人的整个中华帝国,目前可以说绝对没有任何公共教育可言了。只有在一些大城市的几座造价高的、陋俗的欧式红砖楼房里,还有人在把一些蹩脚的英语和现代欧洲科学术语以及其它学科的日式译文混在一块,向学生灌输着。对这些东西,学生们丝毫也不理解,就被强行塞进脑中,结果使他们一个个变成了胡言乱语的白痴。这就是前文中我所谓像中国的袁世凯和英国的张伯伦这样的人,不能让他们有掌管教育或文化事务任何权力的一个实例。已故的著名法国人内农先生说:“人们健全的教育,乃是达到一定程度的高等文化教育的结果。像美国这样一些国家,已经发展了为数不少的大众通俗教育,却没有任何严肃认真的高等教育。而这种缺陷,就势必长期以他们知识分子的平庸行为,举止粗俗,精神上的浅薄以及普通智识的缺乏为代价。”中国旧式的公共教育尽管可以说有许多缺点,但它仍然致力于给人们一个像内农所说的严肃认真的高等教育。不仅如此,这种严肃认真的高等教育,还造就出像曾国藩侯爵乃至张之洞大人本人这样杰出的人物。

  三头执政当中最年轻的一位,是岑春煊,他是前两广总督,现在在上海做寓公。他是著名的已故云贵总督岑毓英的长予,其父曾被指控与马嘉理谋杀案有牵连。岑毓英是一个厉害人物,他用克伦威尔挫败爱尔兰叛民的严酷手段,挫败了云南回民起义军。像乃父一样,岑春煊也是一个厉害角色。他是德国人所谓容克党的党员,他的家族也来自蛮荒的仍处在半开化状态的广西省,即中国的波美拉尼亚。因此,他跟俾斯麦首相一样,是一个真正的中国波美拉尼亚的容克。在其政治生涯之初,他也同俾斯麦一样是个极端保皇主义者——plusroyalistequeleroi。事实上,岑春煊在义和团事变爆发后才崭露头角,他以其极端的保皇主义精神引起了已故皇太后的注意。当朝廷逃至陕西西安时,他赶紧奔去救援,与1848年俾斯麦赶去救护柏林的朝廷一样。

  他们两人的相同之处按下不表,且谈彼此之间的相异之点。俾斯麦是一个含辛茹苦、始终不懈地提高自身思想修养的人,而岑春煊则绝对没有任何思想修养。不过,正因为他完全没有文化修养,所以他是实实在在的,不像雅各宾党人——诸如卖弄博学和怀有空洞理想主义的康有为之辈。他不是空想家,而是一心一意务实的实干家。他确实没有满洲贵族的优雅之处,但同时也没有暴发户袁世凯那种狂妄自大、庸俗不堪、装模作样讲排场的鄙陋习气。到上海岑春煊的寓所拜访过他的外国人,都可看到,这位伟大的厉害总督的儿子,自己也是总督,他的生活却相当简朴。由此可见他是一位君子,不属于那种暴发户买办阶级。

  总之,岑春煊是一个坚强有力、忠心耿耿的狂热保皇派。他主张对雅各宾党人和革命派以快刀斩乱麻的方法迅速处理。但是,正如弗里德里希·威廉(FriederichWilliam)1848年在谈论俾斯麦时所说的那样,岑春煊在当今中国是个不合时宜的人。目前中国正处在变革时期,需要的是善于妥协与和解的建设性政治人才,而岑春煊则太过强硬、不屈不挠,因此难当大任。歌德见了同时代的渥瓦茨元帅,说道:“再也没有比缺乏见识的行动更为可怕的事情了。”此刻,像希腊的阿喀琉斯一样,这位厉害的总督离开了所有当权者,坐在上海马卡姆路他的寓所里满脸愠怒,毫不妥协。眼见中国越来越糟,他实在忍受不住气恼的折磨,便到杭州湖畔、普陀海滨逛悠散心去了。

  也许将来有那么一天,这位中国的阿喀琉斯可能还要披挂上阵,前去为希腊人作战。然而,正如这位前总督几天前对我所说的,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对于中国和每个人来说,将会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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