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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居(3)


  莫须有先生生听了这话,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推辞,顺对于取与舍之间是很分明的,很合理的,莫须有先生若还要三思而后行,乃是莫须有先生不知礼了,那倒是很寒伧的。所谓不能推辞,有两面的意义。一是不让,砖无须买即不买;不买砖则费用必不大,于是而有第二面的意义,即不惧,莫须有先生连忙伸手到口袋里掏钱,昨天开了车资与路上的零用剩下的资本不足一元,他知道,但他又确信足以应今日之用而有余了。

  “你拿钱去买石灰——大约要几毛钱呢?”

  “一毛钱就够了。”

  “是的,这一毛钱拿去买石灰——砌匠的工资更多少钱呢?”

  莫须有先生这一问时,心里在那里推想,一个灶的工程总不过一个工罢?县城里工匠的工资是三毛钱一个工,乡下当必较低。所以他毫不胆怯,他必然可以兑现的。顺答道:

  “这个我还不清焚,等砌匠做了之后再问他。工是二角五一个工。打灶不点工,是算锅数的,两口锅怕要算三个工。”

  这一来莫须有先生又少了好些胆量了,心里在那里算算术,以三乘二角五,要得七角五,自己手上的毛票,给了顺一角,剩下的恐不足这个数目了,他连忙又装到口袋里去,心想:“顺未必知道我所有的钱就在手上。”于是他假装道:

  “等砌匠做完之后再问他,现在先买石灰。”

  “锅不用得买,锅花子哥那里有得借,反正莫须有先又不在这里久住,将来又还给他。”

  “是的,锅便借用。”

  莫须有先生说这话时,天下事已大定了。当他咋听到一个“锅”字时,很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好在他还能假装无事了。

  石老爹于此乃加了好多注脚,解释“锅花子哥那里有得借”的花子哥是什么关系,原来花子哥就是昨天在茶铺里问莫须有先生的那妇人的老板,莫须有先生不还问他“你的老板是那一位吗?”原来是花子哥,同顺共曾祖,一祖之下一共是四户人家,顺没有同胞兄弟,有这溪边的房屋,佃种有四亩田,那三户是同胞之人,长名花子,尚有六十五岁的母亲,都住在那驿站上,地名叫做龙须桥,男的女的坐天都是路人,几乎成为仇敌今天乃有感情了,莫须有先生认为很难得。中国的家族主义原来根深蒂固,其关键有都在读书人身上,要读书人“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这是可以代替政府的法律。若读书人自私自利,各司其家,则社会的基础动摇了,到处是一盘散沙,若不认识这个基础,而求改造,窃恐没有根据。莫须有先生当时如是想。

  当莫须有先生在外边解决住的问题的时候,食的问题也已经解决了,那是石老太太和莫须有太太两人在家里解决的。首先是石老太太开口说话,石老太太将花说出来,可见她处心积虑久已了,她说:

  “莫须有先生太太,你们在这里住家,不要买谷吗?不用到别处去买,就在我家里先称一百斤,而且我把牛替你们辗出米来,辗得熟熟的。”

  “要买谷,那好极了,那省事得多,免得向外人买。”

  莫须有先生太太说这话时,很有点沾沾自喜,喜其得了胜算。她心里正在那里有一幢心事,买谷,等莫须有先生领了薪水再付价,因为不能付现,故稍难开口,而石老太太替她说出来了,看石老太太迫不及待,唯恐她的谷卖不出去。“这个人家为什么卖秋谷呢?难道有急需吗?要是我我就不卖,我宁可不要钱。”莫须有太太又暗暗的为这个人家惜。这时买谷叫卖“秋谷”,卖秋谷不是勤俭人家的风气,勤俭人家谷要留到明春卖,除非完粮纳税,农家用钱本来可用可不用,在现在连食盐都不列为必需品的,故秋谷非一定要卖不可。在乡村同城市不同,卖谷者少,买谷者也少,因为大家都有粮食,在此秋冬两季,若秋冬两季而没有食粮则为乞丐,根本上谈不上买粮了。故卖谷不易得买主。是老太太知道莫须有先生之家将要买粮,认为这是千载一时之机,故约定莫须有先生太太买她家的粮。连忙又说明卖谷的原因:

  “莫须有先生太太,你不知道,我的女孩儿,不就要到人家去吗?什么也没有!如今的布贵,我想卖点谷去买几尺布!”

  莫须有先生太太听了这话,十分同情,把她自己做女孩儿时的寂寞都唤起来了。莫须有先生太太生平不知道贫贱,但做女孩儿不能自己高贵呢,是贫贱了。女孩儿家,除了穿新衣服,怎么能见自己的高贵呢?若男子则应是令闻广誉施于身,不愿人之文绣也。

  “现在称一百斤谷,过几天在讨价,可以不可以呢?”

  “可以可以,——你们是等学校里发钱是不是?我们就靠卖这点谷!”

  在许多事情上面莫须有先生太太比莫须有先生有见识得多,莫须有先生太太知道事有两端,而莫须有先生总是屈指计算,即执一。即如此回领薪水之事,莫须有先生以为须满月之后,莫须有先生太太说未必然,“你问一问,或者就可以领。”其时是上学第二日,莫须有先生果然一问便领着了。领了薪水,首先打发人进城看看老太爷,兼以还那三元债务,其次是付谷价了。这个食的问题,若是莫须有先生,恐不能如此容易解决,因为他非手上有钱便不敢向人买谷,——倘若过几天还是没有钱呢?那岂不向人失信吗莫须有先生太太常常这样取笑莫须有先生:“找你的办法,人不会饿死吗?”莫须有先生也便笑道:“那是不会的。”往下的话则是莫须有先生对,莫须有先生从不考虑到饿死的问题,他总是那么用功罢了。再用功之后他总觉得容易罢了。

  等莫须有先生同石老爹两人从龙锡桥回来的时候,则莫须有先生太太同慈同纯都已在腊树窠的碾场,其须有先生一看知道这里是在碾米,但不加道是他自己家住这里碾米。他看见慈尘在碾上。他以为慈喜欢替人家坐碾,莫须有先生儿时也喜欢替人家坐辗。那个碾场是在正莫须有先生外家的村子里,也便是莫须有先生太太做女孩儿时自己家的村子,而现在这碾场可以笼统地说是在桃花源了,莫须有先生喜出意外,他想不到在这个乱世他一家人还能够有所栖息了。腊树窠的碾场是在小山旁,又为小溪所环抱着,大树则因为多而不觉奇,触目皆是。莫须有先生站在那里,嫣然一笑。

  他喜欢观察小孩子的心理,看是不是问自己小时的欢喜相同。他觉得这两个小孩将来都能安贫,即是能忘势利,因为他们都能有自己的欢乐。慈的心理同于莫须有先的成分多,纯则是经验派,莫须有先生不能推测他,要等他的话说出来之后才能了解他。好比今年春,一家人寄住在黄梅多山莫须有先生的姑母家里,山系背村的方向,只有莫须有先生下榻于村后向山的书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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