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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居(2)


  这一来莫须有先生反而不得要领了,他以为石老爹是此方地主,想请他帮助他解决住的问题,而石老爹吃烟同喝酒一样,总有点醉意,未必能帮助他解决了,只要解决了住的问题,则他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而这个问题不容易解决。他又向百老爹微笑道:

  “我现在只要有一个简单的房子,可以住一个小家庭,然后再居无求安食无求饱可也。”

  莫须有先生仿佛感到自己的程度还不算够似的,向外面尚有所要求,要求租一个简单的房子,所以说话时的心情很是怯弱了。石老爹又答道:

  “容易容易——孩子们都不大懂事,昨天莫须有先生刚到,简慢了莫须先生不说,他们还要吵架,请莫须有先生莫笑话,论理谈什么租房子,倒设在我家住哩!现在我真不敢留莫须有先生……”

  莫须有先生只是笑,无话可说,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中心的问题没有解答。谁知石老爹胸有成竹,莫须有先生的居住问题已经不成问题地解决了。

  吃过早饭,石老爹向莫须有先生说道:

  “我们俩人出去走一走。”

  石老爹说话时手中尚端着烟袋,连忙放下烟袋,自己已经走在前面,连忙又退一步,请莫须有先生走,连忙又表示这是一个礼让,还是自己应该做向导,所走的路径正是昨天下午莫须有先生到茶铺里去的路径,一路走还有一条小溪流,莫须有先生见了这个溪流甚觉喜水,仿佛世间的事情应该只是看水,奇怪昨天下午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个好水呢?那前面不是那个茶铺吗?一个人要是看见山水而因心里有事而不见,未免可笑了。

  到了驿站,那里还有一个小石桥,过小石桥那茶铺就在桥头,石老爹却是穿过驿站,不过桥,沿着溪流走。走到那对岸旁有一大枫树下有两间半屋子锁着,若不过岸去,还是沿溪走,若过岸去便过那很小很小的石桥,而石老爹便过桥了,过了桥便站住了。莫须有先生自然也过桥也便站住了。石老爹站在这边锁着门的门前向着那边开着门的屋内喊叫一声:

  “顺在家吗?”

  “在家。”

  “拿钥匙来把门打开。”

  屋内的人已经出来了,莫须有先生心想,此人当然叫做“顺”。听说“拿钥匙把门打开”,顺又进去了,连忙又拿着钥匙出来了,把门打开了。莫须有先生很有喜于此人的态度,做后生的应该如此,问之则答,命之则行,而且和颜悦色的。不但此也,石老爹今天也恢复了做做长者的权威,十年以来,因为家道衰微,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胆量,真是俗话说的“人是英雄钱是胆”,没有钱谁还会理你呢?三尺童子亦不理你也。此刻同莫须有先生出来,则理直气壮,身价十倍,因为他是替莫须有先生办事,而莫须有先生是顺的本家,君家有这么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从此不怕被人欺负了。石老爹确实没有一点势力之感,是真正的佩服“这么一个真正的读书人”,自从有民国,乡下改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了,都是土豪劣绅,

  所以石老爹同莫须有先生并立于泉边木下,如乐琴书,至于“不怕被入欺负”。则是世风太坏罢了。他向顺介绍道:

  “这是你本家的先生。先生现在要到金家寨学校教书,你把你的屋子打扫出来,先生就在这里住家。”

  顺连忙向石老爹致敬礼,再转向莫须有先生致敬礼,他可谓之不亦乐乎,而且已经分别亲疏了,讲礼应该是“先酌乡人”了。莫须有先生于是乎不亦君子乎,连忙安贫乐道了,这里找房子那里找房子都是多事,天下的鸟儿那里没有房子住呢?这时他对于世间的任何人都爱,因为任何人都爱所以他分别亲疏了,他爱顺了。顺请他进屋把房子瞧一瞧,他一心为无瞧之必要,这个房子一定好。首先屋旁树好,门前水好。不过此所谓水好,已包含功利主义意味,是颂赞饮水方便,不必费人力挑水,莫须有先生可以拿瓢来舀,莫须有先生太太可以拿瓢来舀,慈与纯亦可以拿瓢来舀。莫须有先生见了水又问火:

  “买柴要到什么地方呢?

  “有时门口有得买,驿路上也常有卖柴的,不远到三衢铺下山的路上每天早晨有卖柴的下山,可以去叫来买。”

  莫须有先生是不厌日常生活的人,有许多功利主义者简直说莫须有先生对于日常生活有能干,其实这是一个很大的误会,其须有先生最伯他贪者生活而失掉修行的意义,所谓能干者只是谨慎,有预算,节用,不借债而已。年来口常生活项下,要加上“跑反”一项,即是敌人打游击来了,要把家中用物,第一是身上穿的,其次是厨房用的釜甑之类,都得装在萝担里,一回挑出去(分两次则势已不及),倒也容易安全无事,所以东一般劳力者,‘跑反”简直好玩,等于赶集,赶到敌人所不能赶到之处。

  莫须有先生对着他的负坦却是无可奈何,在二十六年大战遭受损失之后,只一同一回地遭受损失,现在则所剩不多了,不过莫须有先生还是不奈何,不能两个肩膀一个担子一回挑回去。他看见那有力气的人挑重担不费力,行其所无事。可以说是他最羡慕的人才了,而此时谁又不能帮助谁,因为谁都有自己的担子。若除了“跑反”这一项,则一切日常生活之事,莫须有先生可以称之为不耻不若人。现在他一看他明白之家庭,就在这水泉旁边,大树荫下,买柴据顺说又是那么方便。此外似乎真是没有什么要求的——不是吗?他又有点不相信自己似的,他生平何以总是如此的自足呢?他不知道他是精神上得了这么一个解放,住在这里可以不“跑反”,劫后家庭将不致于再有损失。不是吗?顺还是请他进屋把房子瞧一瞧。于是他进屋把房子瞧一瞧。顺道:

  “要叫砌匠来打一个灶。”

  “是的,要打一个灶。”

  莫须有先生一看,事实是要打一个灶,这个房子里有没有灶。

  “今天我就去叫砌匠来。”

  “那顶好。”

  莫须有先生说这话时,心里只有点慌了,话不能说得那么有力量了,只是含糊其辞了,因为他现在除非到学校去领薪水他没有钱,叫砌匠不要开工钱吗?打灶不还要买砖头吗?他从二十六年大学讲师没有得到聘书以来,对于领薪水这习惯已经忘记了,他简直忘记了一个人还可以从社会得到报酬,他只觉得他从来没有得过报酬,他一向只等于比丘行乞,他一向也不要报酬。当前的急务是打灶,打灶要用钱,而自己没有钱,这将成一个什去局面呢?其实其须有先生还是虚荣心用事,没有钱便说设有钱,大家商量一个办法好了,而他觉得话这样说是很寒伧的。他乃向顺打听事实,第一问是:

  “打灶要买多少砖呢?”

  “砖不须买,家里有陈砖。”

  “有陈砖?——将来我给钱你。”

  “这个不须得,是家里本来有的——其须有先生只出砌匠工钱,另外买十斤石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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