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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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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去越看见那越黄瘦的人,那些与他们同运命的人越多了。从脸上的颜色可以辨别来到的新旧,来得越久的,就越憔悴。 展在眼面前的情形,使大家心里又预感着失望,可是空的肚子里为一种火燃烧着,他们只得又鼓着力往前走。 “喂,你们往哪里去?”憔悴了的群里有人在问了。 “到镇上去,想找镇长,局长也好,先给我们一些吃的,我们是昨夜晚上遇难的。” “他该管你吗?我们的人都不准上街,他们比防土匪还怕我们呢!” “真的吗?那我们怎么得了呢?……” 小孩吵着,女人们又哭起来了。 街的两头站了许多刚刚从县城里添来的荷枪的兵士。也有一些是镇上团防临时加的团叮 墙上贴了碗大的字的告示。有认得字的人便解释着给其他的人听:说是已经上呈文到县里去了,不久就有好消息来,要这些人安分的等着,如有不逞之徒,想趁机捣乱,就杀头不赦…… 他们没有法,便只好留在镇外,走到几家镇外的人家去敲门,想讨一些东西吃,但是门总喊不开。也有一些茅棚,这里总又住满了人,还是他们拿出了一点粗粝的荞麦粑粑来,和着水,大家贪馋的一下就吞光了。也有一些庵观,庵观里也住满了人,他们找不到可以住宿的地方,只好也和其他的许多人一样,就一团团的守在几棵大树下。接着,一批,一批的又来了,三个五个一群,十个八个一群,几十几十的一群都来了。又遇着家里的人了,又遇着了亲戚,邻近的人,欢喜和着悲哀,笑和着哭…… 太阳从东边上来,又从西边下去,时间在痛苦,挣扎,饥饿,惶惶无希望里爬去又爬去了,水还霸占着所有的低凹的地方,有些人与畜的尸身,漂着,漂着,又沉下去了。有些比较高的地方,成了岛屿,稀微的烟从那里冒出,还留有待救的人。附近的农民,有的给冲去了,有的没有工作做,便坐了用树干做成的小船,划到低的岛屿上去,带出那些声音都叫嘶了,在死边把脸色变成苍白了的人。这些被救出的人,又成群的走向长岭岗去,也有些又走到另外的村子去。总之,无论他们走到哪里,不安便也带着去,连那些稍稍有些积蓄的人家,也收藏好了他们的家财,都装出贫穷的样子,都不安的用恐惧的眼光来观察这些善良的人群。 淹灭了一渡口,汤家阙的水,又示着威扩大了它的地盘,沿堤更崩溃了许多地方。长岭岗上,其他的许多的村镇,都更不断的增加了流离失所,饥饿的人群,日夜沸腾着叫号和啜泣。哭着亲人,哭着命运又喊着饿的声音,同着时日添加了阔度和巨度,而不安更增加了。到县城去的路已经断了,但是用帆船却又带来了一些军火,并没有带救济来。装满了帆船又向着县城去的,是长岭岗上的几家大店铺的老板和家眷。马鞍山,三富庄……的人也全去了。逃来的人也有些又走到别处去,别处的又转到这里来,处处都是一样,一样的无希望。 骇着的,带着不安躲到城里去的长岭岗上的一些人,到了城里,才知道城里也还是充满着不安,不过这里又从省里领来了更多的军火,而且又有了厚的城墙围着,到底也就放心得多了。虽说城外的附近乡下,是麇集得有更多的灾民,然而,那些城里的比长岭岗更有钱的人,又坐了小火轮,怀里扎上珠宝,逃到省里去。留下了些绅董,慈善家,在进行着一些打电报的事,等赈济的米粮来。他们也设了一两个粥厂,先到的人还可以领到一碗薄粥,后来的就得不到什么了。于是打架的事,因为不平而被枪托和刺刀打的人也实在不少。 长岭岗上的王大保带了几个汉子和几个女人几个小孩悄悄的也跑到县城里去了。临走的时候和他们约好的,是那边若一有办法,使会带信来叫他们也去。李塌鼻和赵三爷,陈大叔,张大哥们还留在这里,等城里的信。 农民们的忍耐的精神,和着施舍来的糠,野地的果子,树叶,支持着他们的肚皮,一天一天的又挨了过去。弥漫着的还是无底的恐慌和巨大的饥饿。 虽说是在悲痛里,饥饿里,然而到底是一群,大的一群,他们互相都了解,都亲切,所以除了那些可以挨延着他们的生命的东西以外,还有一种强厚的,互相给予的对于生命进展的鼓舞,做成了希望,在这群中,这新有的力,跟着群众的增加而在雄厚了。 “你们吵些什么呀,不怕的,等着吧,真的不想办法,好让我们这多人饿死吗?” 慢慢的他们也已经有了组织了。一个小村都举出一个头脑来,头脑聚在一块,商量着一些事,到镇上去,镇上便又跟来了好些人,也带过一些苞谷粉来,又带了一些安慰来: “这都是没法的事,天灾……” “镇里只有这一点,不是不想法,人太多了,分不过来……” “镇长亲身上县里替你们请米粮去了,你们应该安心的等着……” “这水太大了,别处比我们这里还大,几百年没有的事,真是菩萨发气……” “现在替你们带了这些苞谷粉来,出了大价钱买的呢,以后这些还得大涨价……” “你们放心,县长也是爱民的,总有办法来的。镇长太太前天夜里还替你们上城隍庙烧香来呢。” “县里,省里都在募捐呀,说还要募到京里去,外国人那里也要募捐……” “募捐是什么?” “募捐就是化缘呀……” “……” 果真发生了效力,多量的做为安慰的话,和着少量的苞谷粉,又把这些生命养活着,而且梦想着起来了。 “京里,京官们才真阔呢,他们肯拔一根寒毛,我们也都要肥起来了……” “外国人是些什么人呢,也化缘去,大约都是些好人吧……” “镇长总算好,县里的知事,大约也是清官吧,为民父母,不爱百姓是不好的呢……” “说别处的水还大,真是天灾,唉,不讲不见过,连听也没有听过的大水……” 也有一些不平的叫声,塌鼻就和着一些别处的年轻的农人常常在群众中讲着这些话: “说镇长好,知事好,他们为什么不把他们的仓打开,分给我们一点呢?……” “募捐,等他们募捐,等他娘的,老子们的鸟要饥死了!……” “烧她的鬼夜香,烧到她的野老公怀里去了,那堂客,老子看见过的,颠着屁股,花狐狸精似的,是县里的一个三等土娼,哪个不知道!” “土娼还不懂,你这猪猡,是卖的,听说要一吊钱一夜呢……” “呸!要命!……” “动不动天灾,菩萨发气,就真是菩萨发气,可不应该发我们的气!为什么他们那些拿了钱不管事,刮尽了地皮,成年打仗杀人的人又不倒霉呢?……” 群众又摇动了,可是那些头脑压着,这些做头脑的人,多半是些家里原本好些,认得字,在本乡就是做着头脑的角色。他们常常骂他们: “妈的,你们这群饿不死的王八!你们嚼些什么,想不安分吗,骂他们,……你们要连累大众的!假如他们不管了。我们才真不得了!……” “不要听这起王八龟子的话,他要害你们的!再还敢这末胡说八道,捆起来送上镇去!……” 头脑们虽说这末骂了他们,却也不敢捆他们。饥饿的群里,相信着塌鼻们的话,却愿意依赖着头脑。镇长们,不好;有钱的,也不好,实在他们是不好,可是怎么样呢?难道真的好造起反来吗,那是杀头的罪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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