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记 | 上页 下页
水(6)


  有些人还挑着土块,走到缺口的地方,把土倾上去,土又被水冲了开去,人也落在那当中。

  缺口渐渐的大,田原边已渍了好深的水,人在水里用力的朝外面跳,男人们也动人的惨厉的叫起来了:

  “救命呀!呀!我的妈呀!我要死了咧……”

  不管有人还在喊不准闹,还在喊要救堤,可是人都不再听这些话了,充满着的是绝望,是凄惨,是与死在搏斗的挣扎,是在死的唇吻中发出的求援的呼号。所有的男人的声音和女人的声音混合着,他们忘记了一切,都只有一个意念,都要活,都要逃去死。

  天在这时微微在发亮,慌乱的人影朦朦糊糊可以看见一点了。可是人像失去了知觉似的,辨不出方向的乱跑着。水发亮的朝这里冲来,挟着骇人的声响,而且猛然一下,像霹雳似的,堤被冲溃了几十丈,水便像天上倾倒下来的卷来,几百个人,连叫一声也来不及的便被卷走了。还有几千个人在水的四周无歇止的锐声的叫。水更无情的朝着这些有人的地方,有畜的地方,有房屋的地方,带着死亡涌去。于是,慢慢的,声音消灭下来,和水占领了这大片的原野,埋在那下面的,是无数的农人的辛勤和农人自己,还和他们的家属。

  天慢慢的亮了。没有太阳,愁惨的天照着黄色的滔滔的大水,那一夜淹了汤家阙,又淹了一渡口的一片汪洋的大水,都吞灭了一切的怕人的大水,那还是逞着野性,在向周围的斜斜的山坡示着威的大水,而且还照着稀稀残留下的几个可怜的人类,无力的,颜色憔悴的皮肤,用着痴呆的眼光,向四方爬去。

  经了那末一个夜晚的一渡口,也还逃出了一些人,赵三爷和着侄儿大福也踉踉跄跄逃了出来,又在一个路口遇着了,还遇着了一群又一群已经逃散了,又集合了的那些邻近茅棚里的人,也有一些女人,也有一些小孩。大家看见了都抱头大哭,都为过分的悲痛和恐慌压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大家都更觉得亲切了,都不愿分开,都集在一团,慢慢的向长岭岗走去,是失去了精神,失去了勇气,剩着饥饿的肚皮的一群。

  水在他们后面,有的房屋还半睡在水里,大树的梢也从水里伸出来映在太阳底下,摇摆着茂叶,而且还有一些人的声音从那里传出来,一些求援的声音。他们也涉过几处渍有浅水的地方,一群人这末慢慢的走去。

  沿路也有一些人家,都走出来担心的絮絮叨叨的问。也有一些不说话,只沉重的将怜悯的眼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走了一会,因为几个女人和孩子都嚷着走不动,于是便停了下来,坐在一块有坟的乱岗上。唉,女人们真颓丧得异常难看了。

  天空没有云,蓝粉粉的,无尽止的延展开去。下面是水,黄滚滚的,无穷尽的涌了来。剩下的地方,剩下的人,拖着残留的生命,无力的爬着又爬着。

  这坐在乱坟岗上的一群,约莫有三十多个人,一半女人和小孩,一半是男人。坐了一会又向前走,沉默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多,女人们啜泣的时候是更多,小的小孩不懂事的时时吵饿:

  “妈呀!肚子饿!……”

  “要走到什么地方才有东西吃呢?……”

  “我走不动了呀……”

  做娘的人,有些是没有了娘,被亲戚或隔壁婶婶带着的那些亲戚,又有一些离开了儿子的女人,都找不出一句话来安慰他们,于是那些男人便哄着他们,又抱着他们走:

  “快到了!没有好远了!到了买馍馍给毛毛吃……”

  吵饿的被哄住了,又有一些哭着要妈要爹的,这些情景真能使一个强壮的人听着也伤心,何况这都是些失去了家,失去了亲人,从死的唇吻上逃去的一些男人。他们心痛,却又得忍着,而且有几个还得用希望鼓着大家的勇气:

  “狗狗!妈妈在前边,妈妈替狗狗买粑粑去了。乖的狗狗不要哭……”

  “张大哥!你抱抱王和尚吧,他妈抱不起他了……”

  “唉,三爷!到了长岭岗又怎么办呢?你放宽心些吧。我看见你家三姆早就带着龙儿走了的,她们一定朝她娘家走去了,是朝太阳山那边去的。我还不是以为他完了,还好,不知怎么过了一阵又遇着他了……”陈大嫂拖在他老板和赵三爷的后边,看见赵三爷那末一个强壮的农人会一句话也不说,只悄悄不断的叹气和揩眼泪,不觉忘去了自己也离去家里其他的人而安慰着别人起来了。

  “唉,不会活的,她这几天总是见神见鬼,我料到兆头就不好,奶奶成天说今年是个关口,唉,她七十多岁了,一生吃过多少苦,还得这末一个结果!唉,龙儿……我们那末多一家人,就只剩得我和大福两个人了!”望着大福的三爷,在一双迟钝的眼里又挤出两颗眼泪来。

  活泼的大福,也为大家的消沉在悲感里的空气压着,觉得说不出什么话来,想着爸和妈,想着弟弟妹妹家里一些的人,只有用怜悯又要别人怜悯的眼光回答他的三爷。

  亏着这里面有一个年轻的汉子王大保,和一个四十多岁,在三富庄上做了二十年的长工的李塌鼻。他们没有失去一点勇气,也没有失去理智,平时并不能得人信仰,这时却自自然然都依着他们的话起来了。

  “哭有什么用,死的死去了,哭得转来吗?不死的总得鼓着气想法,未必也让他死去吗?”

  “不要哭,跟着我来,到了长岭岗愁他们不给我们吃。这几个,吃得起的,那里有三条街,有一百多家铺子,三富庄,马鞍山的大户都有人在那里,有县里派来的镇长,有分局长,有兵警,有学堂。哼,老子们的家破人亡了,老子们就得留下这条命,还得算算账呢!……哭什么,不要哭了,男子汉!日子还长呢,哭成得个什么事……”

  “住在长岭岗,吃在长岭岗,等老婆来,等儿子来,只要没有死,慢慢的他们也得逃来的。水总有天会退的。屋子冲走了,地总在啦,那屋子值个什么钱,值钱的是老子们自己,两条毛腿,两张臂膀,今年算完了。就苦一点,世上哪有饿死的人,明年再来,有的是力气,还怕什么……”

  “别处我不晓得,三富庄我就清楚,打开他们的仓,够我们一渡口的人吃几年呢。看他们就真的不拿出一点来,忍心让我们饿死……”

  “塌鼻!你莫吹,你有本领,你不会连条不破的裤子都没有。你做了二十年长工,插田,种地,打杂,抬轿,还没有饿死,已经算你的运气,你还把你的东家当好人,你这猪猡!”

  “你的娘,怎的骂我,你才是猪猡,我做奴才,是没有法,混一碗饭,也是没法,你以为我是甘心的?别人不起来,我一个人有什么用?现在我们是一伙了,没有法,家被水冲了,又不是懒,又不是抢,为什么他们不给我们吃?他们拿了我们的捐,不修堤,去赌,去讨小老婆,让水毁了我们的家,死了我们多少人,他们好不给我们吃吗?又不是我们情愿这样,又不是我们装着这样。我们怕什么,逃水荒的人多得很,只要我们在一块,想法,不愁饿死的,你们放心,包在我塌鼻身上……”

  “我们一定不要哭,快点走,到了长岭岗我们去找他们的局长,或是团上的人,有人问话,塌鼻你答应……”

  慢慢的讲着一些以后的计划,大家心里都活动一些起来了。到望见那长岭岗的炊烟的时候,是快吃午饭的时候了。他们又遇着从汤家阙逃来的一伙人。于是合在一块向前进。

  长岭岗的镇外上,已经挤满了一群群的携儿带女的家族,饥饿把他们都弄瘦了,有的靠在树根上,疲乏的;有的蹲在石块上,望着来的一群新的逃来的人。

  “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

  “从一渡口吗?先也来过一些了……”

  “呀!有个穿蓝布衣的女人吗?要幺妹在里面就好了——”

  “我的天呀,该会我的妈还活着!……”

  “你们是哪里的,来了好久了吗?”

  “唉,他们饿得真不像样了……”

  “塌鼻!世上哪里没有饿死的人,以后你看吧……”

  他们再往前进,朝镇里走去。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