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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1)


  【写于1931年夏,初载于1931年9月至11月《北斗》1、2、3期。作品以1931年中国十六省的水灾为背景,真实地描写了天灾人祸造成农村的破产和带给农民的苦难,以及他们在现实面前认清了反动统治者的真面目,组织起来进行反抗的故事。作品的主人公是湖南一群遭了水灾的农民,水灾使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过着“日子不得完,饥饿也不得完”的悲惨生活,他们先是和凶猛的洪水斗争,后来又和饥饿搏斗,最后逃难到长岭岗镇,在死亡线上和地主官僚的欺骗中逐渐觉醒起来,在那个裸身汉子的鼓动下,他们愤怒了,咆哮了,“天将蒙蒙亮的时候,这队人,这队饥饿的奴隶,男人走在前面,女人也跟着跑,咆哮着,比水还凶猛的,朝镇上扑过去。”作品第一次以人民大众为主人公,真实地描绘了他们的生活与斗争的图景,歌颂了他们为改变自己穷困的境遇和不合理的社会的英勇斗争精神,显示了农民群众的伟大力量。作品以充实、高昂、振奋、有力的基调,奔放的激情,粗犷浓烈的油画风格,透露出强烈的时代气息。它以深刻的思想性和较为熟练的艺术技巧体现了左翼文艺的新收获,给文坛带来一股新风,标志着左翼文学创作已经冲破狭小的题材圈子,进入了工农大众斗争生活的广阔天地。茅盾曾在《女作家丁玲》一文中,赞扬作品: “虽然,只是一个短篇小说,而且在事后又多用了一些观念的描写,可是这篇小说的意义是很重大的。不论在丁玲个人,或是文坛全体,这都表示了过去的‘革命与恋爱’的公式已经被清算。”它是丁玲早期的代表作品。】

  家里的人,和着一些仓促搬来的亲戚,静静的坐在黑下来了的堂屋里。有着一点点淡青色的月光照到茅屋的门前,是初八九里的月亮。小到五岁的老幺也在这里,把剃了不久的光头,靠在他妈刘二妈的怀里,宁静的张着小小的耳朵听着,他并不知道要听些什么,他不过学着其他的人,所有的人,那末听着就是的。远远似乎有狗在叫。风在送一些使人不安的声音,不过是一些不确定的声音,或许就是风自己走过丛密的树梢吧。

  “听呀,听见没有?你们听呀!”小小的声音从屋角发出。

  “是有人在喊着什么吧?”

  “是的,像是从东边渡口那里传来的。”

  “见神见鬼的,老子什么也没有听见。”

  “真像是有点响声呢,不要做声,听吧!”

  絮絮的语声没有停下去好久,刚刚有点使人听得不耐烦的时候,那老外婆,缺了牙,聋着耳朵的,头发脱光了的老外婆,又战战的用着那干了的声音自语起来:

  “唉,怎样得了!老天爷!算命的说我今年是个关口。水不要赶来就好。我一辈子经了多少灾难,都逃过了。这关口晓得怎么样。我并不怕死,我就怕这样死,子子孙孙这末一大群,我的尸骨不要紧,我怎么能放心他们……”

  “大数一到,什么也管不了的,管他娘,管他子子孙孙……”

  “你声音小点不好吗,你这没良心的杂种!你要让她听见了的!”

  “叫她睡去。毛妹!你招呼你奶奶去睡在三姑妈床上。她今天一定累了。她走了不少路呢。”

  “奶奶!奶奶!睡觉去!睡觉去!”

  “你这丫头!我要坐在这里,我要等他们,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大妈!真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他们不知在什么地方?你说怎么样?今夜不要紧吧?我们家里……唉……”

  “鬼晓得这些事!现在求菩萨也没有用了!”

  “菩萨,我不信他就这末要和我们做对头,过一年涨一次水,真的只是菩萨做鬼,我们一定要将菩萨打下来,管他龙王也好,阎王也好,哪吒三太子还抽过龙王的筋呢。我们这些人,这些插田的人,这些受灾的人,还怕打不过一个菩萨吗?救什么堤,守什么夜,让它妈的水淹进来好了!我们只去打菩萨,那个和我们做对头的人……”

  “大福,你这小子懂什么!菩萨又看不见,你尽瞎说八道……”

  “真是过一年涨一次水……”

  “哼,你们看吧,今年可不比往年……”

  这些坚实的妇人的声音,平素是不常说话的,没有这末好的机会集在一块。手脚忙着的这些妇人,现在都陆续的说了起来,忘记了适才的寂静。

  夹在这些纷乱的抢着说的语声之中,那几个被做母亲的人压住不准出去的稍大的男孩子,时时吐着瞧不起的忿忿的声音;还和那咒语似的老外婆的自语:

  “几十年了,我小的时候,龙儿那样大,七岁,我吃过树皮,吃过观音土,走过许多地方,跟着家里人,一大群,先是很多,后来一天天少了下来,饥荒,瘟疫,尸首四处八方的留着,哪个去葬呢,喂乌鸦,喂野狗,死得太多了。我的姊姊,小的弟弟——吃着奶的弟弟死在她前头,伯妈死在她后头,跟着是满叔,我们那地方是叫满叔的,……我那时是七岁,命却不算小,我拖到了这里,做了好久的小叫化子,后来卖到张家做丫头,天天挨打也没有死去。事情过去六十年,六十五年了,想起来就如同在眼前一样,我正是龙儿这样大,七岁,我有一条小辫子,像麻雀尾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水,水……后来是……”

  龙儿不欢喜听外婆提他的名宇,他听着那干着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诉说,有点怕起来,有点感觉得在同不祥的事要接近了,他轻轻的向着哥哥们的身边移去。

  张着耳朵听的老幺,带着轻微的瞌睡,又张着眼睛在从模糊的一些人影上,望了这个又望那个,望到外婆的影子时,想起她那瘪着的嘴,那末艰难的一瘪一瘪,顽皮又在那聪明的小脑中爬,他只想笑,可是今夜不知为什么,沉沉的空气压着他,他总笑不出来。

  “砰”的一下,不知什么人在这时碰落了什么东西,大约是茶杯之类从桌上掉下来,在泥土上碰碎了。话在这时都停住,人心里骇了一跳,也并没有人追究。不安的寂静又蹿了进来。

  风真的送来了一些水的声音。

  外婆还在继续着她的话,那些像咒语似的东西。

  “我是不晓得怪谁才好,死了的老伴是结实的,儿子是结实的,我们都没有懒过,天老爷真不公平,日子不得完,饥饿也不得完,我是不要紧,算隔死不远,可是一代又一代,还不是一样。从前年纪轻的时候,还只望有那么一天,世界会翻一个身,也轮到我们穷人身上来。到老了才知道那是些傻想头,一辈子忠厚,一辈子傻。到明儿,我死了,世界还不知怎么呢?一定更苦,更苦……”

  “讨厌死了,唠唠叨叨有什么用?更苦,更苦,苦到尽头就好翻身了,怕什么苦……”

  这个有点尖锐,有点愤慨的声音被一阵陡起的狗的狂吠吞噬了下去。人的视线都集中透过那青色的,暗灰色的夜,从大开着的门里,望着那笼罩在烟雾中,望不清,消失了轮廓的苍茫茫的远处。在那巍然立在屋前,池塘边,路边的大桂花树下,走出一个人影来“叱,叱”的吼了两声,于是停了吠声,用鼻子嗅着的两条狗,跟在影子的身后走进屋来。

  “呵,是三爷。”

  “怎么样了,从堤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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