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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冲(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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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我送你一段吧!”他嗫嚅的吐着不清的话。 “好,我们走吧。”她便在头里走着。 他们好久没有说话。后来他忍不住了,他不安问道: “怎么弄到这时候呢?” “对了,现在改了,白天都不得空,田里忙得很。” “我很担心你怕,你没有走过夜路的。” “不要紧,现在近些了,这都是些熟路。” 他们又走了一段,她忽然停下来,她掉头望着他说: “你也去,好不好?他们几次讲到过你,你应该去。” 一种冲动来到他心里。他只想答应,可是他犹豫了一下,他答道: “今夜不成,过两天再说吧,爹很讨厌的。” “不要紧。再过一阵,他一定会明的。你很有用。你还是去吧!” 他在想,她却说道: “也好,你现在回去吧,我不要你送了。” 他又踌躇起来。他问道: “你回来呢?” “不要紧,或者有伴同一段路,我不要你再送了。” 她很快的便又跑走了。他站着望她,觉得心里很难过。又悔,他应该同去的。他站了好久才打转。 家里大门已经关了好久,想必都睡了。他不敢走回去,他一直等到她转来后才一同去走那没有上闩的小门,听着姊姊在咳嗽。 他又这样的送了她两次。在第三次的路上,他向她这么说: “我决定了,我觉得我不应该怕什么!” “我早知道。”她笑着回头望了他一下。 在心上他觉得有个东西跳了一下,他说道: “你快乐吗?” 她又笑了起来,她再望了一下,她说: “为什么不呢?我当然快乐,想着幼小时的玩伴,居然又在一条线上,同挽着手向前走,那是多使人高兴的事。看呵!那末一个顽皮的孩子,现在也懂得人应当怎样生活了。你想想看,你想我的小时,你一定也觉得奇怪的,我那时大约很骄纵的吧!” 他半天不做声,好久才说: “你从来就不拿大,我们那时也就只敢同你玩,不过你现在更好了,你做的事使人佩服。” “不,你还不懂得,是因为我们现在更接近了,我们是‘同志’。” 她又友好的望了他,他觉到很高兴,这“同志”两个字,给了他一些新的可尊敬的意义。 于是她又同他低声的谈了一些关于他们工作的话,她又解释了许多他还怀疑的地方,他们走了好一段路,已经超过他们每次分手的地方了。她又站住同他说道: “记住,明天吃过中饭的时候,你借故离开田里一会儿,到后面林子里去,你可以遇到找你的人,关于爹,你放心,我已观察得清楚,他是不成问题。” 他又预感着一种快乐。他说: “我还是等着你,我可以就在这一带。” “不,我恐怕今夜要稍微迟回来一点。有隔山住的张大炮同着,到冲口才分路。你明天还得起早,你回去睡吧。” 他听她的话,站住,望她走,她走了几步又回转来,她笑着说道: “我忘记庆祝了,我应该同你握一次手的。” 她握住他的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摇着,她再说一次,“好,你回去睡吧!”他才真的很快的跑走了。 他快乐得了不得,觉得身上轻松了好些,想着明天饭后往林子里去的事。他真的没有等她,他走回家去。在路上,他看见不远有个人影蹿了过去,夜色很黑,他没有看清,也没有留心,他依着她的话,他一到家,就好好的睡了。 可是她这夜没有回来。 时间过去了,幺妹已经不再为爱她,教导她的人而哭了。她现在似乎大了许多,她要懂得一切,她要做许多事,那些她能做而应该做的事。家里又重返到镇静,生活入了轨道,新的轨道,他们不再做无益的惊慌,不悲悼,也不愤慨,事实使他们更深入的了解。他们已看到了远一些的事,他们不再苟安了,他们更刻苦了起来。现在是全家开的会,讨论着一切,而且还常常引一些别的人来,每次当散的时候,赵得胜会附和着他的儿子说: “好,看吧!到秋天再说。” 这家是比从前更热闹,更有生气的存在了。在这美丽的冲里,这属于别人的肥美的土地,不过,他们相信,这不会再长久的了,因为新的局面马上就要展开在他们眼前了,这些属于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新局面。 一九三一年七月《小说月报》第22卷第7号,署名丁玲。收入《水》,一九三二年新中国书店出版,新中国文学丛书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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