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田家冲(6)

田家冲(6)

　　“呵！对了！对了！”

　　牛在嚼着草，有几个蜜蜂飞了来。幺妹把眼张了一张，老躺在地上不愿起来。她忽然向幺妹说道：

　　“我看见那边有一大丛映山红，你等着，我去采点来吧。”

　　一翻身幺妹坐了起来，她望着四处：

　　“哪里？我们一块去吧。那里没有的。”

　　“有的，你没有看见，我跑拢去看了。你就在这里等我，你看着牛，有没有我马上就转来，然后我们转家去，姊姊一定在望我们了。”

　　幺妹迟疑了一下，牛仍在低着头扯草，她一翻身又躺下了：

　　“好，快去吧，有就喊我，我牵着牛来。”

　　她从树上溜下来，很快的喊着跑走了，她叫着说道：

　　“等着我，我马上就转来的。”

　　幺妹看她下山坡了，转到一丛大树下，树完全遮住了她，幺妹心里想：“那里决不会有映山红的，她要空跑了，我们后山上才有许多呢。”于是她又把眼望天，云已经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剩一个广阔无涯的大海，罩在那上面。牛在拼命的扯断那些嫩草，好一会她没有转来，幺妹耐心的等着。

　　可是时间过去了。幺妹听见大哥在喊她，她才开始有点急起来。她四处找三小姐，没有看见她影子，她试着喊她，也没有一点声音。她牵牛不知怎样好，她边找边走了回去，在屋外田里她遇见了大哥。

　　“你看见她没有？”

　　“谁？我没有看见。”

　　“她骗我说去采映山红，就不来了，现在还不知在什么地方？”

　　大哥说道：

　　“我去找她吧。”

　　可是他接着又笑了。他说她也许在家里，她特意骗着幺妹玩，他要幺妹快回家去，他又继续做他自己的事。

　　一到家，幺妹便满屋搜了起来，家里也仍然没有影子。姊姊和妈都说她们并没有看见她转来，她们又骂她。大家都急惶惶的跑到屋外去，大声的喊，大哥便大声告着她们：

　　“我讲的她是在逗幺妹玩，我刚才看见她在后山上跑，不信，回去她一定先到家。”

　　大哥又再三说他决没有看错，她在树丛里乱跑得真好笑。于是她们赶快又走回去，果然她在厨房里洗脸，脸红红的，气喘嘘嘘的，她望着她们傻笑着，不说什么，幺妹跳拢去抱怨道：

　　“你为什么骗我？骇死我了，什么地方都找到，你没有听见我喊你吗？”

　　于是她大笑起来：

　　“我听见的，我看着你走回来的。我特意逗你玩玩。”

　　“你不该。你丢开我太久了。”

　　妈看见她手上被刺拉破两条口，还冒着血，赶快替她来捆。妈心痛的说道：

　　“你看你，你太小孩气了。”

　　“我以后都不乱跑了，好不好？”她妩媚的望了妈，大家都笑了。果真她有好几天没有走到外边去。

　　可是到第四天，幺妹去把猪食的时候又失掉了她。幺妹以为她到菜园里去了，菜园里没有，妈坐在大门边太阳底下纳鞋底。妈没有看见她。姊姊在池塘边洗衣裳，她也没有留心。奶奶说家里总不会有的，她好久都没有听见一点声音了。幺妹走到她们常玩的地方去，一些大树下，一些花丛中，什么地方都没有。她又沿着路朝外走，大哥骂她傻子。他们都没有看见她，她并没有走出去。幺妹又跑转家去，家里还是没有。姊姊也同着她来找。她们走到后山，许多新竹子都长得好高了，可是也没有看见她。于是她们又惶急了起来，她们将这事告诉爹了。爹是更出乎意外的慌张，他大声骂着她：

　　“打死你这不中用的东西！不是叮嘱过你吗？你怎能让她一个人走开？”

　　他又大声吼着：“回去不准做声，等在家里做你的事。到田里去，我看看就来！”他披上丢在田坎上的夹衣，拿起旱烟管，就走了。她们没有法，只好静静的等着。

　　终于他们一块儿回来了。爹重重的罩着一层忧愁，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又到田里去了。她自己一人笑着，她说她失错走迷了路，找不回来，打了许多空圈子。她还特别和气，因为她知道她给了这家庭一些不安。幺妹为她受了抱怨，挨了骂不特不生她的气，还觉得非常同情她。她对她父亲公然的不快乐，觉得有点反感，觉得使她对她有点抱歉。她悄悄问她：

　　“你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以后你要出去，你喊我陪你。远近二十里的路，我都认得。”

　　“唉！我太倦了，你让我歇歇吧！以后我不再跑了。你要他们放心，这值什么呢？有什么要紧！”

　　晚上，吃过晚饭（饭吃得不好，因为爹总不快乐，大约因为白天的事），爹把哥哥们喊去睡了，又喊幺妹去睡。幺妹有点不愿意，可是也只得躲在床上，她好久都没有睡着。她听见三小姐在说话，在笑，笑得很寂寞，仿佛她是在说她走错路了的事。姊姊和妈哼哼唧唧的答应她。他们慢慢将话扯到别的好远的事去了。后来她听见爹在说话了，声音极低，她听不清，只听见三小姐接着说道：

　　“那信不得。高升不是好人。你们看我，我有什么不好……”

　　幺妹想：“这是对的，她有什么不好？谁还讲她不好？”

　　爹又说，还是听不清。三小姐又抢着答道：

　　“大老爷你知道的，他成天躺在烟灯边，他知道什么，一切全听这起小人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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