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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冲(5)


  她们便坐在昨夜幺妹和大哥坐的地方,她忘情的望着远方,幺妹又望着她,带点爱好和神秘。

  背后有些声音传了来,是湿的泥溅着水的声音,幺妹侧着头看了一下,她轻轻的触了她旁边的那人,轻轻的说道:

  “看呵!这是他!他是我的大哥。”

  完全不能认识了,那顽皮看牛的孩子就是这卷着袖子,赤着腿,健实的少年农人吗?好多次她骑过他的牛,和他骑在一块,她上去下来都要人抱,然而他只要一纵便都解决了。她又想到了过去,过去的好多琐琐碎碎的游戏,她又想起了那牛,她不觉问道:

  “现在是哪个去管理那牛呢?他还在管吗?”

  “不,他大了,他帮爹种田,爹讲他比两条牛还得力。爹喜欢他。他实在比爹还能干。小哥也能够在田里做事了。牛没有人管,多半是我带着牛去玩,可是妈不准我们跑远,妈说大哥小时候常常把牛带得太远了,有几次被恶狗咬过。”

  于是她们又去望他,他正弯着腰在修理一条田坎,他不知道他旁边不远正有人。

  幺妹便喊起来。

  他诧异的抬了一下头,可是又俯下去了,他不愿意答应她们,他答应不出来。

  “呵,我还认得他的。他的脸貌和神气都没有变,他只大了。为什么我昨夜没有看见他,我相信我确实没有看见他。”

  “他昨夜……”

  姊姊在那株屋口的桂树下大喊着。幺妹跳起来道:

  “好,快回去,吃早饭了。”

  “我们同大哥一块儿走吧。”

  “好,大哥,来呵!我们一块回去。”

  大哥没有理她,还低着头。

  她们走过去,站在一条刚刚修好,窄得怕人的田坎上,这时大哥才抬起头来,他急急的说:

  “不要来,留心摔着。”

  “赵金龙!”

  两手全是泥,脚陷在水中,他没有做声的走到她们面前来。三小姐说道:

  “你不认得我了。”

  他望了她披着短发的脸一下,他还是没有做声,他走在她们前面。湿的脚沿路留下一些泥印,白布的单裤卷得很高,黑布的夹衣,也裸露着两条臂膀,都是红的颜色。幺妹看见他不说话,对他有点不满起来,她骂他:“呆子!”可是她又接说道:“他实在都很好的。”

  三小姐只笑了一笑。

  接着他便快走了起来,他没有等她们,他一直朝厨房走去了。

  吃饭的时候三小姐没有看见他们,后来她才知道他们父子就坐在灶门前早餐的。因为他们都脏不过,怕小姐不喜欢,所以不进来,而且以后都不要他们进来吃饭,她们说那两弟兄都粗野得怕人,不懂理的。

  高升也走了。走时说过几天当再来,小姐如要什么吃的东西,或者穿的,他就好带来,可是她没有说要什么,她对他非常冷淡。她没有露一丝想家的样子。显然他又同爹讲了一些什么,所以当中午爹再回来时,爹又像隐隐的藏着什么似的,他恳求的对他小的女主人说:

  “三小姐!你当然是懂得好多的。你就只在这冲里玩玩,老幺侍候你。乡下也比不了从前,人心不古,哪里没有坏人!”

  她坦然的答他:

  “老赵!你放心!我懂得的!高升这东西就不是一个好人,你不要听他。”

  幺妹不懂得这是些什么意思,她也不求懂,她成天陪她玩就完了,妈说的不必做什么事了,惟一的事就是守着她。

  可是事实使一家人都没有什么不安,而且更快乐起来。她一点不拿身分,她非常随便,她同他们一家人玩得像同兄弟姊妹一般。她淘气得真怕人,她不准他们再在厨房吃饭,而且在吃饭的时候,她总还要讲点使人笑的故事。开头赵得胜还有点觉得不很好,他常常要做得恭敬点在这小姐面前,后来也就惯了。他可爱的望着她,觉得她还是同幺妹差不多大的小孩,虽说她能说许多故事,许多道理,使人忘倦。她又常常帮着他们做事,譬如打谷,填鞋底,她都做得来,她举起那些大鞋底来笑,抛着,那些是她整理好的东西。她也并不讨厌奶奶,城里姑娘不讨厌一个乡下老太婆,真是少有的事。

  “高升这东西有点鬼……”赵得胜终于这样想了。不过马上他又放弃了这想头,因为他觉得无需再怀疑什么,再想什么,她若能住下去,也是很自然很好的事。

  四

  天气像凑趣一样,一天好似一天。在夜晚常常要下一阵一阵的细雨,可是天一亮,又是大太阳了。风微微有点清凉,有点湿,有点嫩草的香气。还有那些山,那些树,那些田地,都更分明的显着那青翠的颜色。天也更清澈,更透明,更蓝粉粉的了。人在这里工作,虽然劳苦,也是容易忘记忧愁的一种境地呀!这家是觉得比往年还平和一点的生活下来了。第一,高升又从城里来过一趟,带了些熏腊的鱼肉,他们托做小姐的人的福,常常有点荤菜吃。菜园里小菜也多了些,幺妹和三小姐都能帮一点忙。第二,种多下地了,他们精神上没有拖累,天气又好,不会担心到那些天灾。而且,他们热闹了许多。他们可以找到一个人来听他们的家常,听他们一生的劳苦,听他们可怜的享乐。这人不但听了,还要答应他,还要追问下去,还要替他们解释,解释这劳苦而得不到酬报的原由,而且她给他们理想和希望,这可能的实现。她教导了他们,她鼓舞了他们。可是他们仍然将她看做一个可爱的小孩,因为她不会忘记常常特意淘点气使他们失笑,使他们忘记了她的身分,只想能打她一下,或者摸她一下,甚至于抱她一下。

  幺妹成天陪着她,时时摆出一副高兴的脸,家里所有的琐碎事都是她们做了。一早就同着大众起了床,三个男人背着一些沉重的东西出去了,姊姊在烧饭,妈在整理房间,她们便去打开鸡笼,点着数,有七只,还有五只鸭,她们照管得很好,并没有被黄鼠狼吃掉。她们又去看猪,都养得好,这都是不要本钱的家伙。牛有时牵出去了,有时还在栏里,她们总爱看着它睡在地上吃草。她们还要到菜园里去采些要吃的蔬菜下来,她们不仅要泼点做肥料的水,还要细心的去找虫:幺妹告诉她做这许多工作,有时还要指挥她,她们都没有觉得什么不相宜。她们一得闲,便跑到池塘边去搅水玩,或者跑到冲口边看插田。近来大哥总爱在离家最近的田里做活,有时就在屋外边。他们在做事的时候,时时都可以互相看见。她们喊他,他答应。他一唱歌,幺妹就接声了。幺妹还告她唱歌,她笑;她告幺妹唱,幺妹也笑。多么奇怪的歌辞!幺妹又把这些告诉她大哥和小哥,两兄弟就常常不怕羞的在做事的时候唱起来,有时是在走路的时候,有时是在洗脚的时候,多么雄壮和激动人的歌呀!

  他们都快乐,都兴奋,忘记了一切的生活着,不觉的她来到这里已经快十天了。这天她和幺妹牵着牛,到对门山上去吃草。她们两人都躲在草地上,离牛不远,幺妹同她讲着野人婆婆的故事。幺妹不曾留心她这时有点异样,她时时坐起来又躺下去。幺妹偶也望她一下,可是她装做无事的说道:

  “说下去呀!后来怎样了呢?”

  于是幺妹又接下去,眼望着天,天上有几团白云在变幻。

  后来她爬到一株树桠上去了。她还向躺在草地上的幺妹说:

  “我听得见,我喜欢你讲,我要晓得这结局的。”

  幺妹被太阳晒得有些疲倦,闭着眼答道:

  “不是姊姊在树上用绳子将她摔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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