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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中(3)


  三

  每天早饭一吃过,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故,她可以不等主任医生,就轮流到五间产科病室去察看。这儿大半是陕北妇女,和很少的几个××、××或××的学生。她们都很欢迎她,每个人都用担心的,谨慎的眼睛来望她,亲热地喊着她的名字,琐碎地提出许多关于病症的问题,有时还在她面前发着小小的脾气,女人的爱娇。每个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这样的情形在刚开始,也许可以给人一些兴奋和安慰。可是日子长了,天天是这样,而且她们并不听她的话。她们好像很怕生病,却不爱干净,常常使用没有消毒过的纸,不让看护洗濯,生产还不到三天就悄悄爬起来自己去上厕所,甚至她们还很顽固。实际她们都是做了母亲的人,却要别人把她们当着小孩子看待,每天重复着那些叮咛的话,有时也得假装生气。但房子里仍旧很脏,做勤务工作的看护没有受过教育,把什么东西都塞在屋角里。洗衣员几天不来,院子里四处都看得见用过的棉花和纱布,养育着几个不死的苍蝇。她没办法,只好戴上口罩,用毛巾缠着头,拿一把大扫帚去扫院子。一些病员,老百姓,连看护在内都围着看她。不一会,她们又把院子弄成原来的样子了。谁也不会感觉到有什么抱歉。

  除了这位张医生的老婆之外,还有一位不知是哪个机关的总务处长的老婆也在这里。她们都是产科室的看护,学了三个月看护知识,可以认几十个字,记得十几个中国药名。她们对看护工作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认识。可是她们不能不工作。新的恐惶在增加着。从外面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女学生,离婚的案件经常被提出。自然这里面也不缺少真正有觉悟,愿意刻苦一点,向着独立做人的方向走的妇女,不过大半仍是又惊惶,又懵懂。这两位夫人,尤其是那位已经二十六七岁的总务处长的夫人摆着十足的架子,穿着自制的中山装,在稀疏的黄发上束上一根处女带,自以为漂亮,骄傲地凸出肚皮在院子里摆来摆去。她们毫无服务的精神,又懒又脏,只有时对于鞋袜的缝补,衣服的浆洗才表示兴趣。她不得不催促她们,催促不成就只好代替;为了不放心,她得守着她们消毒,替孩子们洗换,做棉花球,卷纱布。为了不愿病人产妇多受苦痛,便自己去替几个开刀了的,发炎的换药。这种成为习惯的道德心,虽不时髦,为许多人看不起,而她却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养成。

  一到下午,她就变得愉快些,这是说当没有产妇临产而比较空闲的时候。她去参加一些会议,提出她在头天夜晚草拟的一些意见书。她有足够的热情,和很少的世故。她陈述着,辩论着,倾吐着她成天所见到的一些不合理的事。她不懂得观察别人的颜色,把很多人不敢讲的,不愿讲的都讲出来了。她得到过一些拥护,常常有些医生,有些看护来看她,找她谈话;尤其是病员,病员们也听说她常常为了他们的生活管理,和医疗的改善与很多人发生冲突,他们都很同情她;但她已经成为医院里小小的怪人,被大多数人用异样的眼睛看着。

  其实她的意见已被大家承认是好的,也决不是完全行不通,不过太新奇了,对于已成为惯例的生活就太显得不平凡。但作为反对她的主要理由便是没有人力和物力。

  而她呢,她不管,只要有人一走进产科室,她便会指点着:“你看,家具是这样的坏。这根惟一的注射针已经弯了,医生和院长都说要学着使用弯针;橡皮手套破了不讲它,不容易补,可是多用两三斤炭不是不可以的。这房子这样冷,怎能适合于产妇和落生婴儿……”她带着人去巡视病房,要让人知道没有受过职业训练的看护是不行的。她形容这些病员的生活,简直像受罪。她替她们要求清洁被袄,暖和的住室,滋补的营养,有次序的生活。她替他们要图画、书报,要有不拘形式的座谈会,和小型的娱乐晚会……

  听的人都很有兴趣的听她讲述,然而除了笑一笑以外再没有什么。

  然而也决不是毫无支持,她有了两个朋友。她和黎涯在很融洽的第一次的接谈中便结下了坚固的友谊。这位在外科室做助手的同属于南方的姑娘,显得比她结实、单纯、老练。她们两人谈过去,现在,将来,尤其是将来。她们织着同样的美丽的幻想,她们评鉴着在医院的一切人。她们奇怪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想法都会一样,她们也不去思索,便又谈下去了。

  除了黎涯之外,还有一位常常写点短篇小说或短剧的外科医生郑鹏。他在手术室里是位最沉默的医生,不准谁多动一动,有着一副令人可怕的严肃的面孔,他吝啬到连两三个字一句的话也不说,总是用手代替说话。可是谈起闲天来便漫无止境了,而且是很长于描绘的。

  每当她工作疲劳之后,或者感觉到在某些事上,在某些环境里受着一些无名的压迫的时候,总不免有些说不出的抑郁,可是只要这两位朋友一来,她可以任情的在他们面前抒发,她可以稍稍把话说得尖刻一点,过分一点,她不会担心他们不了解她,歪曲她,指摘她,悄悄去告发她。她的烦恼便消失了,而且他们计划着,想着如何把环境弄好,把工作做得更实际些。两个朋友都说她,说她太热情,说热情没有通过理智便没有价值。

  她们也谈医院里的一些小新闻,譬如林莎到底会爱谁呢?是院长,还是外科主任,还是另外的什么人。她们都讨厌医院里关于这新闻太多或太坏的传说,简直有故意破坏院长威信的嫌疑,她们常常为院长和林莎辩护,然而在心里,三个人同样讨厌那善于周旋的女人,而对院长也毫不能引起尊敬。尤其是陆萍,对林莎几乎有着不可解释的提防。

  医院里还传播着指导员老婆打了张芳子耳光的事。老婆到卫生部去告状,张芳子便被调到兵站上的医务所去了。大家猜测她在那里也住不长,她会重演这些事件。

  医院里大家都很忙,成天嚷着技术上的学习,常常开会,可是为什么大家又很闲呢,互相传播着谁又和谁在谈恋爱了,谁是党员,谁不是,为什么不是呢,有问题,那就有嫌疑!……

  现在也有人在说陆萍的闲话了,已经不是关于那些建议的事。她对于医院的制度,设施,谈得很多;起先有人说她放大炮,说她热心,说她爱出风头,慢慢成了老生常谈,不大为人所注意。纵使她的话还有反响,也不能成为不可饶赦,不足以引起诽谤。可是现在为了什么呢,她竟常常被别人在背后指点,甚至躺在床上的病人,也听到一些风声,暗地用研究的眼光来望她。

  但敏感的陆萍却一点没有得到暗示,她仍在兴致很浓厚地去照顾着那些产妇,那些婴儿,为着她们一点点的需索,去同管理员,总务处,秘书长,甚至院长去争执。在寒风里,她束紧一件短棉衣,从这个山头跑到那个山头,脸都冻肿了,脚后跟常常裂口,她从没有埋怨过。尤其是夜晚,大半数的夜晚她得不到整晚的睡眠,有时老早就有一个产妇等着在夜晚生,有时半夜被人叫醒,那两位看护的胆子小,黑夜里不敢一人走路,她只好在那可以冻死人的深夜里到厨房去打水。接产室虽然烧了一盆炭火,而套着橡皮手套的手,常常冰得发僵,她心里又急,又不敢露出来;只要不是难产,她就一个人做了,因为主任医生住得很远,她不愿意在这样的寒夜里去惊醒他。

  她不特对她本身的工作,抱着服务的热忱,而且她很愿意在其他的技术上得到更多的经验,所以只要逢到郑鹏施行手术的时候,恰巧她没有工作,她便一定去见习。她以为外科在战争时期是最需要的。假如万不得已一定要她做医务工作,做一个外科医生比做产婆好得多,那么她可以到前方去,到枪林弹雨里奔波忙碌,她总是爱飞,总不满于现状。最近听说郑鹏有个大开刀,她准备着如何可以使自己不失去这一个机会。

  四

  记挂着头天晚上黎涯送来的消息,等不到天亮她就醒了。五更天特别冷,被子薄,常常会冷醒的,一醒就不能再睡着。窗户纸透过一层薄光,把窑洞里的物件都照得很清楚。她用羡慕的眼光去看对面床上的张医生的老婆。她总像一个在白天玩得太疲倦了的孩子似的那么整夜喷着平匀的呼吸。她同她一样也有着最年轻的年龄,工作相当累,可是只有一觉好睡。她记得从前睡也容易睡,却醒的迷迷糊糊,翻过身,挡不着瞌睡一下就又睡着了。然而现在睡不着,也很好。她凝视着淡白的窗纸而去想许多事,许多毫不重要的事,平日没有时间想这些,而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却是一种如何的享受啊!她想着南方的长着绿草的原野,想着那些溪流,村落,各种不知名的大树。想着家里的庭院,想着母亲和弟弟妹妹,家里屋顶上的炊烟还有么?屋还有么?人到何处去了?想着幼小时的伴侣,那些年轻人跑出来没有呢?听说有些人到了游击队……她梦想到有一天她回到那地方,呼吸那带着鲜花、草木气息的空气,被故乡的老人们拥抱着;她总希望还能看见母亲。她离家快三年了,她刚强了许多,但在什么秘密的地方,却仍需要母亲的爱抚啊!……

  窗户外无声地飘着雪片,把昨天扫开的路又盖上了。催明的雄鸡,远近地啼着,一阵阵的号音,隐隐约约传来。她又想着一个问题:“手术室不装煤炉怎么行呢?”她恼怒着院长,他只懂得艰苦艰苦,却不懂医疗护理工作必需有的最低的条件。她又恨外科主任,为什么她不坚持着一定要装煤炉子!而且郑鹏也应该说话,这是他们的责任,一次两次要不到,再要一次呀!她非常不安宁,于是爬了起来。她轻轻地生火,点燃灯,写着恳求的信给院长。她给黎涯也写了一个条子,叫她去做鼓动工作,她自己上午是不能离开产科病室的。她把这一切做完后,天大亮了。她得紧张起来,希望今天下午不会再有临产的妇人,她满心希望不要失去这次见习手术的好机会。

  黎涯没有来,也没有回信,她忙着准备下午手术室里所需要的一切。假如临时缺少了一件东西,影响到病人生命时,这责任应该由她一个人负担。她得整理整个屋子,把一切用具都消毒,依次序放着,以便动用时的方便。她又分配两个看护的工作,叮咛她们应该注意的地方,一点也不敢懈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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