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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霞村的时候(2)


  “还没有睡么?××同志。”

  还没有等到我答应,这人便进来了,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还文雅的乡下人。

  “莫主任的信我老早就看到了,这地方还比较安静,凡事放心,都有我,要什么尽管问刘二妈。莫主任说你要在这里住两个星期,行,要是住得还好,欢迎你多住一阵。我就住在邻院,下边的那几个窑,有事就叫这里的人找我。”

  他不肯上炕来坐,地下又没有凳子,我便也跳下炕去:

  “呵,你就是马同志,我给你的一个条子收到了么?请坐下来谈谈吧。”

  我知道他在这村子上负点责,是一个未毕业的初中学生。

  “他们告诉我,你写了很多书,可惜我们这里没有买,我都没有见到。”他望了望炕上开着口的小箱子。

  我们话题一转到这里的学习情形时,他便又说:“等你休息几天后,我们一定请你做一个报告;群众的也好,训练班的也好,总之,你一定得帮助我们,我们这里最难的工作便是‘文化娱乐’。”

  像这样的青年人我在前方看了很多很多,当刚刚接触他们的时候常常感到惊讶,觉得这些同自己有一点距离的青年们实在变得很快,我又把话拉回来。

  “刚才,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么?”

  “刘大妈的女儿贞贞回来了。想不到她才了不起呢。”即刻我感到在他的眼睛里面多了一样东西,那里面放射着愉快的、热情的光辉。

  我正要问下去时,他却又加上说明了:“她是从日本人那里回来的,她已经在那里干了一年多了。”

  “呵!”我不禁也惊叫起来了。

  他打算再告诉我一些什么时,外边有人在叫他了,他只好对我说明天他一定叫贞贞来找我。而且他还提起我注意似的,说贞贞那里“材料”一定很多的。

  很晚阿桂才回来睡,她躺在床上老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住地唉声叹气。我虽说已经疲倦到极点了,仍希望她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今晚上的事情。

  “不,××同志!我不能说,我真难受,我明天告诉你吧,呵!我们女人真作孽呀!”于是她把被蒙着头,动也不动,也再没有叹息,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睡着的。

  第二天一早我到屋外去散步,不觉得就走到村子底下去了。我走进了一家杂货铺,一方面是休息,一方面买了他们很多枣子,是打算送给刘二妈家里煮稀饭吃的。那杂货铺老板听我说住在刘二妈家里,便挤着那双小眼睛,有趣地低声问我道:

  “她那侄女儿你看见了么?听说病得连鼻子也没有了,那是给鬼子糟蹋的呀。”他又转过脸去朝站在里边门口的他的老婆说:“亏她有脸面回家来,真是她爹刘福生的报应。”

  “那娃儿向来就风风雪雪的,你没有看见她早前就在街上浪来浪去,她不是同夏大宝打得火热么?要不是夏大宝穷,她不老早就嫁给他了么?”那老婆子拉着衣角走了出来。

  “谣言可多呢,”他转过脸来抢着又说。这次他的眼睛已不再眨动了,却做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听说起码一百个男人总‘睡’过,哼,还做了日本官太太,这种缺德的婆娘,是不该让她回来的。”

  我忍住了气,因为不愿同他吵,就走出来了。我并没有再看他,但我感觉到他又眯着那小眼睛很得意地望着我的背影。

  走到天主堂转角的地方,又听到有两个打水的妇人在谈着,一个说:

  “还找过陆神父,一定要做姑姑,陆神父问她理由,她不说,只哭,知道那里边闹的什么把戏,现在呢,弄得比破鞋还不如……”

  另一个便又说:“昨天他们告诉我,说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唉,怎么好意思见人!”

  “有人告诉我,说她手上还戴得有金戒指,是鬼子送的哪!”

  “说是还到大同去过,很远的,见过一些世面,鬼子话也会说哪……”

  这散步于我是不愉快的,我便走回家来了。这时阿桂已不在家,我就独自坐在窑洞里读一本小册子。

  我把眼睛从书上抬起来,看见靠墙立着两个粮食篓子,那大约很有历史的吧,它的颜色同墙壁一般黑,我把一块活动的窗户纸掀开,看见一片灰色的天(已经不是昨天来时的天气了)和一片扫得很干净的土地,从那地的尽头,伸出几株枯枝的树,疏疏朗朗地划在那死寂的铅色的天上。

  院子里没有什么人走动。

  我又把小箱子打开,取出纸笔来写了两封信。怎么阿桂还没回来呢?我忘记她是有工作的,而且我以为她将与我住下去似的了。

  冬天的日子本来是很短的,但这时我却以为它比夏天的还长呢。

  后来我看见那小姑娘出来了,于是跳下炕到门外去招呼她,她只望着我笑了一笑,便跑到另外一个窑洞里去了。我在院子里走了两个圈,看见一只苍鹰飞到教堂的树林子里边去了。那院子里有很多大树。

  我又在院子里走起来,走到靠右边的尽头,我听见有哭泣的声音,是一个女人,而且在压抑住自己,时时都在擤鼻涕。

  我努力地排遣自己,思索着这次来的目的和计划,我一定要好好休养,而且按着自己规定的时间去生活。于是我又回到房子里来了,既然不能睡,而写笔记又是多么无聊呵!

  幸好不久刘二妈来看我了,她一进来,那小姑娘跟着也来了,后来那媳妇也来了。她们都坐到我的炕上,围着一个小火盆。那小姑娘便察看着那小方炕桌上的我的用具。

  “那时谁也顾不到谁,”刘二妈述说着一年半前鬼子打到霞村来的事,“咱们住在山上的还好点,跑得快,村底下的人家有好些都没有跑走,也是命定下的,早不早迟不迟,这天咱们家的贞贞却跑到天主堂去了,后来才知道她是找那个外国神父要做姑姑去的,为的也是风声不好,她爹正在替她讲亲事,是西柳村一家米铺的小老板,年纪快三十了,填房,家道厚实,咱们都说好,就只贞贞自己不愿意,她向着她爹哭过。别的事她爹都能依她,就只这件事老头子不让,咱们老大又没儿,总企望把女儿许个好人家。谁知道贞贞却赌气跑到天主堂去了,就那一忽儿,落在火炕了哪,您说做娘老子的怎不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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