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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3)


  这月月大,到三十,才算把年等到。年是来了,仍与往日一样,大人在打牌,小孩子聚在一块玩。在堂屋里,把红毡打开,铺在蒲团上,大家互相磕头作揖来拜年。强哥和毛弟在毡上大显好身手,说是从孙悟空那里学来的跟斗,一下可以打过十万八千里。她又和弟弟去赏鉴那椅帔上的金花,又躲在桌围后要意妹来找。大家都时时得到东西吃。

  直到快二更天了,才真的热闹起来。舅舅刚从罗家赶回来,赢了三百多吊现钱。一家人都更笑脸相逢了。十斤的大蜡烛点起时,香炉里的檀香也燃起来了。影像前,观音菩萨前,天井角,所有的地方都为蜡烛光辉煌着,八盏吊灯也燃起来了。堂屋当中放得有一大盆炭火。铜的盆缘更闪起刺目的光。舅妈又从香几屉子里取出一大包东西来,是有一万响声的炮仗。又拿出许多顶品放在一处,归老余来管这事。蒲团前面放的钱纸上,也由老大把那割了喉管的红公鸡,来滴满了血。

  小孩,大人,底下人,都站满一堂屋,大家都静静的,满面放光。互相给与会意的笑。等到一切都预备妥帖了,舅舅就做了一个手式给强哥,于是强哥和毛弟就排排站在红毡前了。连同在前面的舅舅是刚成一品字。穿着水红百褶裙的舅妈就款步走到香几旁边,去举起那黄杨木的磬锤来。锵的一下击着那铜磬时,老余手上的炮仗便劈劈拍拍的放起来。强哥们也已跪下了,在慢慢的叩首。小菡经了这热闹的,严肃的景象,她分析不出她的郁郁来。她望到舅舅舅妈,心里就难过,她望到默然站在房门口的妈,她简直想哭了。这年又并不属于她,那为什么她要陪人过年呢?她悄悄的走回自己的房,把头靠在床柱上只伤心。炮仗震天价响,她只想在炮仗声中来大喊,大叫。一颗小小无愁的心,不知为什么却有点欲狂的情绪存在了。

  祖宗拜完了,神也敬完了,才又大家真的来拜年。于是才发现了小菡不在。妈喊了几声,都不见回答。妈又四处来找,才从她房里把她牵出来。她看见妈不抱她,又不难过,她简直在恨妈了。但当她替妈跪下去时,听见妈柔声说:

  “小菡!听到啊,你又大一岁了呢。百事莫还要妈来为你担心才好。为了妈,放懂事些啊!”

  眼泪又流出来了。她只想拉过她妈来,倒在妈脚边哭,告诉妈,小菡一切都懂得,不要妈操心,小菡要发愤读书,要争气。但她又懂得,若真的这样,妈一定会骂她的,说她糊涂,所以她又隐忍着,磕下第二个头去,是给舅舅舅妈拜年。舅妈说:“恭喜你呵!”她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大家把年拜完后,就吃桂丸莲子,又吃元宝。小孩丫头们都得了好多压岁钱。后来吴家的一家人也进来了,因此更加热闹。

  舅舅吼着快摆大桌子,于是在堂屋里就将两张红木方桌拼上了,上面搭一床红毡子。舅舅往上一坐,从怀里抓出一大捆钞票来说,有本事的,今晚就把这赢了去。于是就推起庄来。从吴家外婆起,到顶小的意妹谁都要来,不来的,是瞧不起舅舅,舅舅就要骂人。两边坐的是舅妈,妈,五姨,吴家舅妈,下面坐的是吴家好外婆。每个大人两边都挤着小孩的头。四个丫头,同奶妈围着小主人看热闹,大家一条心,只想瓜分了那三百多吊钱。厨子,听差,看门的,仆妇,都蹲在炊前开单双去了。

  还没有到四更,舅舅就推说倦了,要去睡。他还只输得六十多吊呢。妈也要去睡,于是大人都退了,只剩一部分小孩子守夜。他们是七个。六个色子在碗里滚,看谁赢,只准用铜子押。其中吴家铁牛哥哥顶大,十三岁;毛弟顶小,是七岁。小菡把在舅舅处赢来的两吊多钱输一半了。没有大人,她简直不愿来,后来她就同岫妹到岫妹房里喝酒去了。酒是用茶当的。菜是岫妹的妈特意为岫妹预备的真菜,一小碟金钩虾,一小碟腊豆腐干,还有花生和核桃。岫妹同她差不多大小,岫妹却比她幸福多了,生来便不离过妈的。妈又爱她得很,什么都依她,痛她,白天陪她玩,晚上抱她睡。她也就除了撒娇撒赖使她妈欢喜,便不知其他了。说是为什么她一人单独不上学,也是因为舍不得离开妈的缘故。小菡坐在那里玩了好久,又看了半天画。觉得很快乐,都没有瞌睡了。转来时,堂屋里又在押宝了,他们都是要守岁的。

  妈和弟弟都睡熟了。小菡把帐子掀开看了一会,觉得弟弟也好得很,像岫妹一样,可以同妈睡。她一人懒得睡,如意又没有替她铺被褥。她一人静悄悄的坐在床前的踏板上,把舅妈给她的四块墨,两枝笔取出来玩。墨和笔并不希奇,她就爱那装墨的盒儿,五彩花绸做成的;又有一块大玻璃。玩了一会,觉得有点无聊起来;又不愿睡。想再到前面去,又怕岫妹已睡了。她只好又到堂屋去。毛弟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嚷“我买!我买!”强哥已赢了不少钱了。她稍微站了一会儿,就又走了。在倒厅里,荷花在打瞌睡。后墙门也没有关,厨房里传来很热闹的声音,厨子老大也顶嚷得凶。时时都听见顺香笑。

  她又走回来,一切仍如旧。妈房里火盆里的火,没人加,都快熄了。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在火盆底下打呼。

  她想去睡,却找不出一点瞌睡来。幸好,鸡在叫起来了,天色也渐渐发亮了,一家人又要预备起来出行。于是又重新点蜡烛,重新放炮仗,而且大家都跟着炮仗走到大门外去。别的人家也打开了门,街上尽是火药气。

  这天,正月初一,她和表姊,强哥,毛弟,四人坐一乘绿呢大轿,沿城跑了十多家,挨家挨户去拜年。到下午三点才回家,都得了不少钱,尽是湖南银行的新票子。可是一到家,几人都嚷着睡去,夜饭也没有吃。

  正月里头几天又同舅舅们推了好几次牌九。她总赢时多。后来舅舅不得空在家里玩了,她们小孩就做一伙玩。大家都不准吵架,大人也不骂小孩了,气象俨然不同。小菡很高兴,每天按着课程,早上要写十二个大字和温两课书。弟弟也要提起笔写碗大的字,那是随意写,写一个也不要紧,妈不限定他的,但每天得认三个字,由小菡教,妈旁听。吃过饭就同大家玩。如若妈出去了,或打牌去了,小菡就只准同弟弟在房里玩,如意陪着。晚上妈就又为小菡和弟弟讲许多好听的故事。总是弟弟先睡。弟弟睡好后,妈才送小菡到小菡房里看她睡好后才走。夜晚醒时,她照例又要喊一声“妈!”妈总答应她。早晨呢,她还可以到妈床前同醒了的弟弟玩。

  小菡生活像这样,真快乐。日子在她又似乎是短了,她只想永远如此就好。如果是因为要过年才能如此和熙,那她就希望天天都要过年。但不觉的,年就过完了,元宵节也来了。一到十六,所有的灯彩,……都要撤了。而且……啊!这于小菡多么凄惨呵!妈和弟弟就又得到学校去了,去预备开学。到十八,她也就得上学了。她不怕上学,她实在不愿让弟弟同妈都又离了开去。她终日怅怅的。这节好无意思!妈越叮咛她,她就越伤心。她恨不能把日子拉回来,再过一次年!晚饭她也不吃,只说是肚子痛。如意就来替她揉肚子,她同如意说:

  “如意!明天晚上,这一边屋里,又只剩我们两个了呢。”

  如意也黯然,且同时算出对面舅舅屋里,是十一个人。

  她尽着说肚子痛得厉害。妈无法,只好把她安置在妈的床上睡在脚头了。

  她听到弟弟的小小的鼾声,她又常听到妈叹息。她用手摸着妈的脚,她不觉低低哭起来了。这年里的日子过得太好,妈几多爱她,弟弟又太可爱了!唉!谁还能讲故事给她听,谁还能像妈一样的什么事都顾到她,她再也莫想过一个有火盆,有明灯,有笑声,有谈话声的热闹的夜了。她只好遥遥听着舅妈房里传来骄傲的笑。白天呢,小孩还常在一块玩,一到夜里,就都到自己的妈面前去了,她呢,她就只能想在妈面前的弟弟的一切了。她一人坐在灯面前,静悄悄的,如意在椅子上打瞌睡。她听老鼠叫,她又去想老鼠,不是妈在家时,都不听到老鼠叫吗?大约是老鼠也知道妈去了,就来欺负她。如意服侍得也不尽心了。她越想越难过。她哭得也越凶了。

  妈会意的坐起身来,轻轻把她从脚头抱到这头来,她睡到妈怀里时,她更哭了。她好像她就从没有享过这福的。妈不说话,也不骂她,只抱着她,轻轻的拍。直到看不过去了,才说一句:“小菡!你要听话才好呀!啊!莫哭!你再哭时,妈也就会哭起来呢。”于是小菡停住声,把头贴在妈的胸前,反过手去,抓住弟弟的一只小手,又温,又软。慢慢的,在妈拍着中,睡着去了。

  在梦里,她大约还想着这年吧。

  1929,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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