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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2)


  她觉得表姊,强哥,毛弟,连站在桌子边的丫头们都在望她了,她很难过,但又非常高兴,她拿感激的眼光去望舅舅和舅妈。只觉得舅舅仍然很尊严,很大,高不可及,只呼吸都像表示出有与凡人不一样的权威。舅妈呢,则也仍然是好看,笑脸,能干,和气,却又永藏不住那使小菡害怕的冷淡的神情。小菡不懂得这些,但她生来,因了环境,已早使她变得不像其余小孩了。神经非常纤细,别人以为她不够懂的事,她早已放在心上不快活了。她从小就很被舅妈客气的款待着,但她总觉得她难得亲近,许多人都欢喜她,夸她聪明,夸她好看,夸她懂事,夸她性格好……但她也总不能讨好舅妈。于是她又赶忙闭下眼皮了。

  她无心再吃饭了,虽说排满了桌上的都是好菜,她又不好剩饭,她只得慢慢的扒着饭粒。表姊注意到她那无精打采的样儿,赶忙用肘子碰了她一下,又将自己碗里的一片又红又香又薄的腊肉给她了,并问她要不要那香油辣椒,因为辣椒碟子是放在舅舅面前的,表姊可以够得着,而且已有了十一岁的表姊,是稍稍有点自由夹菜的权利的。她觉得表姊待她太好了,好得有点使她难过起来,本想不要的,又怕拂了表姊的意,不知怎样才好,头要额不颔的。

  正好,一个声音突如其来,这声音就正救了她。

  这声音是从腰门边传来,充满了喜悦。柔嫩的尖脆的音波组成两个可爱的字:

  “姊姊!”

  于是空气全变更了。第一个是舅妈离了座位,毛弟便嚷起:“五姑妈回来了!”她狂乱的跳下来,从风门边冲到天井里去。在廊上她看见她妈了。穿的黑呢衣,手携着弟弟;她扑拢去,她只叫得一声:“妈!”不知为什么,眼泪却涌出来了,她怕她妈骂她又哭,隐忍着,又笑着,便去抱弟弟,弟弟也来抱她。她看见了妈给她的笑容。妈也喊了她一声:“小菡!”她快乐得使全身都发痛了。

  妈虽说已经吃过饭,却也坐在饭桌上,同舅妈,舅舅闲谈。她站在旁边很高兴的听着。末后,舅妈便如此说:

  “正说要去接你呢。这几天只把小菡急坏了,时刻跑来问,妈怎么还不回来呢。我宽她,总是说明天一定回来,她不信,等下又来问了,问到底明天会不会回来。我真怕她了,只好要强儿和毛儿去和她玩。不知怎样,她却变得越小起来了,大约要吃汁儿了吧。”

  小菡听到,有点害羞起来,而且又有点怏怏的。因为妈没有同情她,妈只淡淡的答:“总是不中用,弱得很,还是从小就常常离开着呢。”于是话题便转到她两岁时离了家,到三十多里路伯娘处玩的事。又是三岁多时,爹病了,家里无人,她就同幺妈到七爷爷家去拜寿,一住就一礼拜,俨然像个大人,谁都要夸奖她的事……

  小菡已知道过这些旧事了的,她仿佛也觉得那是一定好,但现在她不耐烦再听了。她把弟弟牵到房里去,两小姊弟说不尽他们的话。

  妈带回来的篮子,如意已早从轿子里拿进来了。弟弟要去拿东西,她就帮着翻。有一个小手风琴,一张画,上面画的是一个戴高帽的人坐在东洋车上,被另外一个拉着跑。还有一个小叫子。都是弟弟新近得来的礼物,妈学堂里的教员们送他的。又有一个大皮球,一盒积木,是妈给弟弟买的。还有许多旧玩物,弟弟都把它拿出来了,表示着这东西是属于两个人的神情。

  她也搬出许多东西来。如意帮她做的小人,有手,有脚,还抹得有挑花兜肚。表姊给她的一面小镜子。她又有个绣花的毽儿,上面的黑缎子毛,是同学吴克强给她的,花是顺香绣的,表姊也喜欢这个,因为表姊的那个没有她的好看,毛是家里阉鸡的。她也有许多旧玩具,又都同弟弟相熟过,所以弟弟也特别爱这些,这多半是些手工很精致的东西。一个八寸长的白磁观音,是前年二舅舅走云南回来,过上海时买给她的。一个挖空了花的小葫芦,据说还是爹在的时候特意买给小菡玩的。还有许多银朱漆的小碗,小杯,小坛,小罐……平日妈同弟弟不在家时,这些东西是安慰她多少寂寞的晚上过的。

  两人玩了半天,她把强哥和毛弟都忘掉了。

  第二天便是过小年了。她同表哥们放了许多花炮。下午妈一人到舅妈屋里打牌去了。打牌的是四个人,还有住在前面的吴家舅妈和五姨。表姊强哥都在看牌,小菡知道妈的脾气的,所以她只看了一小会儿就过来和弟弟玩。意妹也同着奶妈过来了。还有吴家的岫妹。四个人围住一张大方凳编香棍签,岫妹编了一个摇篮给意妹。小菡用一根长的和两根短的,做成一根小水烟袋,又像,又能点火,她给弟弟,意妹却硬要去了。后来意妹又拿一副小骨牌来玩。用香棍签当筹码,来推牌九,奶妈帮意妹看,如意帮弟弟。小菡自己会看,但顺香硬要帮她,且同奶妈用真的票子押。岫妹没有人帮,便哭着跑到对角房里看她妈打牌去了。小菡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跑到对角去看,岫妹却不理她。她回来,顺香已把她的筹码输完了。而顺香却反赢了奶妈好几百钱。她又同弟弟玩别的去了……

  这些日子中,小菡的心的确有了许多新的意味。

  不过她也常常感到不快乐的。譬如二十八那天,陈家表弟却当面笑弟弟的黑细羽绫风帽。又笑她的衣……她当时哭了,她一人躲在丫头房里哭,她怕别人看见了更笑她。到晚上她就向妈说:

  “妈!到过年时,弟弟还该戴这顶风帽吗?”

  妈答应的是自然这样。

  “妈怎么不做顶像意妹的一样大红缎子绣花的给弟弟呢,那就不会给人笑了。”

  妈说弟弟有服,不能穿红戴绿。

  于是她想起了许多漂亮的,尽是摹本缎的袍子和马褂。又想起自己的灰竹布的罩袍和黑呢的短褂,罩袍虽是新缝的,却没有缎子好看。她又想起一些骄矜的脸,她觉得很气愤,又寒伧,她忍不住又问:

  “妈,我也有服吗?”

  她的妈已把这意思明白透了,便告诉她,一个人只穿得好,就活像一个绣花枕头,外面虽好看,里面还是一团稻草。妈只希望她书读得好,有学问,是比有一切财富都值得骄傲的。妈又夸奖她,又勉励她。她反而兴奋了。她要表示她是一个好学生,一个将来有学问的人,她把她喜欢戴的一副小金戒指也从小手上退下来还给妈了。

  她再也看不起好衣服好首饰了。毛弟穿起紫色花缎袍走过时,她便喊他“绣花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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