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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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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西堂什么病? 马登科也,(打着哈欠说下去)也说不上来!(满脸酸懒的眼泪,忍不住,忽然)喂,你的纸烟还有么? 况西堂怎么——(奇怪他方才为什么不要)自然!自然。(又从袋里取出香烟。 递他一支,又为他点上) 马登科(长长吸了一口)真好!——(感慨系之)现在香烟真是贵得很。 况西堂是啊,我现在也不大抽纸烟啦。 马登科(索性拉下脸)不瞒你老兄说,足足有一个月,没尝纸烟是什么味了。 况西堂(不胜同情)是啊,唉!像我们这些小职员,香烟金子似的,哪抽得起哟! 马登科(恭维)你们在机关里的人究竟好多了。 况西堂(苦笑)算了,莫穷开心了。我看现在什么东西都贵,(酸溜溜地)就是公务员便宜。 马登科报上不是说又加薪了么? 况西堂加是加了点。 马登科(鄙笑)那不很好过么? 况西堂唉,老朋友!(抚令追昔,感慨万状)现在不同以前了,事情不——好做,哪有从前那样的闲在!院里大半都是年青人,每天从早到晚地死于。 慢一点都会有人笑话。你想,(凄凉地)我这么大年纪,都是有孙子的人,哪里跟他们拼得过!(不觉拿出手中擦擦稀稀的胡须) 马登科(顺口说)是啊,一打仗,打得机关都改了样了。 况西堂嗯,(摇头感叹)不同了,你我都算一个时候的人!(酸苦地讽刺)对不起你老哥,现在上了点年纪可不大时髦了。跟我同一个派头的,耍耍笔杆,只想奉公守法,不多事,不找事,混一碗太平饭吃,仿佛就不大多了,也不受人重视了! (黯然神伤) 马登科(漠然听过,随着叹息)可不是! 况西堂前天晚上(低头自己说)我一个人走出衙门,背后就听见一个少壮派就用个新名词批评我,叫我做——(一字一字地)“没落分子”。(不寒而栗)老朋友,这四个字真是冷箭穿心,可怕得很哪。 马登科(无活可谈,吸一口纸烟,忽然忆起)喂,“屁”呢?还在这儿么? 况西堂(同情地)走了,半年以前就革职了。 马登科为什么? 况西堂(凄然)可怜,还不是因为他那张嘴!院里少壮分子都说他“话多误事”。 马登科(掸掸烟灰)喂,他们办事究竟怎么样? 况西堂(抬头)谁? 马登科这些少壮分子,——年,年青人。 况西堂(真诚)还好,还好,说句公平话,现在年轻人,是老练得很,着实得很,不像我们年轻的时候,懵懵懂懂冒冒失夫整天只晓得荒唐胡闹说漂亮话。 马登科(长叹一声,不知是真是假)是啊,我也后悔得很。 况西堂(诉说)登科兄,刚打仗,我还不清楚。打了这么久,我才觉得现在是年轻人的世界,你岁数大,还将就,可人一老。没有精神,就万事皆休,单等着睡棺材。(喟然)老朋友,我已有归去之志。(辛酸)三十年省吃俭用,现在乎头还积蓄一点养老的本钱。我预备带我的老妻赋归去,就等着最近收复失地,再回到老家享一点晚福。(欣慰的微笑) 马登科(有用意地捧着他)西堂兄,像你这么大的年纪,也应该休息休息了。 况西堂(点点头)是啊,将近六十的人,活着还有几年啊!(忽然立起)登科兄,寒舍就在附近,百子巷十一号,有工夫请过来,咱们打点好曲酒,好好地谈谈。 (点头)咱们再见。 马登科(着急,生怕失掉这一次机会)不,不,西堂兄,(立起,情见乎词) 其实你现在有钱,何不做点生意。上次我写信劝你——况西堂(知道来头不妙)不,不,不。我这钱来路不易,并非贪污纳贿弄来的。 (愈讲愈慌)我不能悻入悖出,做那些冒险的生意。 马登科(一脸甜蜜的笑容)其实何曾冒险,西堂兄——况西堂(快刀斩乱麻,不等他再谈下去,就——)咱们不谈,不谈。 马登科(愣住,半晌)西堂兄,那么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况西堂嗯——啊? 马登科(斜起旧事)我们是多年之交,从南京一块跑出来,也可以说是共过患难的朋友。 况西堂这个——马登科(强笑,紧接)是啊,“这个”我们是无须客气的。你老兄一向又是非常慷慨好客,急人之急——况西堂(慌张)不,不,不,喂,(忽然提起)登科先生,你不是现在在银行里——做事? 马登科(侃侃而谈)哎,你是聪明人,还看不出来?这不过是说说罢了。(笑容满面)西堂兄,你向来知道我这个脾气,我再穷也不肯对人说通融的话的。今天我实在——况西堂(大急)可是登科先生,今天我实在手下没有现钱。 马登科(突然满面冰霜)那就算了。 (半晌。 况西堂登科兄,(又怕得罪了他)你要通融多少?可我实在是不能多——马登科(冷冷地,手一挥)那就算了,那就算了。 况西堂(畏首畏尾)不,不,那又何必呢?我素来不为己甚,(解释)我又不是吝啬,刻薄,不过觉得目前大家日子都不好过,(马突然抬头望大,极端表示不快)好了,不谈,不谈,咱们不谈“穷”这个字。(葸葸然)你知道我从前送份子,无论谁,至多只以二元为度。我现在也——(突改) 我现在口袋里只有三元,我是尽其所有。(慌忙取出一堆香烟钞票,赶紧分出三元,把其余二元暗塞起来,歉笑)如果你不嫌少,(递出)你就拿去。 马登科(看了他一眼,把手伸出,居然拿去)也好。(盯着他拿出来那一盒纸烟包) 况西堂(畏葸)不过我的拙荆,她也许到此地来看病。你要遇见她,请你千万别说我通融你这三块钱。 马登科哦,大嫂——况西堂你知道,贱内,我的老妻还是那个老脾气,(摇头) 麻烦,麻烦,麻烦得很。 马登科哦,(不觉露出一点流氓气)西堂,你烟还有么? 况西堂有,有,我刚买一包,你要么?(递出) 马登科(顺手拿过来,放进袋里)西堂,(嘴一歪,讥讽地)你老兄办事总是那么不漂亮! 况西堂(自认晦气,不理他)我可要走了,哦,登科兄,我最近大概要搬家,我想——马登科(鄙笑)知道,知道,你别搬家,我也不去!老朋友,我就托你一件事,请你跟丁大夫说一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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