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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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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秋萍(十分激昂)还是那句老话,“合则留,不合则去。”我觉得此地对我不合,所以我就想去。 [谢宗奋由右门进来,他是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离学校不久。家贫,毕业后就在各机关谋生,赡养全家。抗战后决定在军队中服务,但为家人劝阻,最近介绍入后方医院,抱满腔热望,想为国尽力。现在事与愿违,心情颇为懊丧。他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穿一件呢大笔,套下昔日的旧学生制服。他爽直却又高做,谈锋犀利,却又不屑于多说,间或指摘当局,总是一针见血。他臂里挟着一捆旧报纸包好的公事。 谢宗奋早,况先生。(对着孔)早!你。(走到自己书桌前,放下纸包) 孔秋萍(还想继续高谈阔论)所以我就想去。况先生——谢宗奋孔,昨天那些表格你又赶出来多少? 孔秋萍哦,不少,不少,你呢? 谢宗奋我,这里。(打开纸包一张一张点交给他) [老范由左门端进一架人势正炽的炭盆。 范兴奎(放下)烤烤火吧,况先生。 况西堂好旺的火!(脱大衣,老范帮忙)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范兴奎(漫走)没有事啦,况先生? 况西堂哦,老范,(狡猾的眼神笑眯眯地)昨天晚上楼上几位小少爷们又在此地打游击战啦吧? 范兴奎是啊,(微笑解释)我直说他们,叫他们别在——况西堂(伸手,打趣却又在挖苦)那么跟他们把签到簿子要回来,好不好? 范兴奎(不好意思起来)这,这真大难了。这一定是这些皮猴们拿的。(向左门下,正遇见龚小姐走进来)龚先生,您下来了。 龚静仪嗯。 [范由左门下。 [ 龚静仪已有三十开外,却神气比岁数还老。焦黄的瘦长脸上,眼珠子总是滴溜溜地乱转。 聪明自负,说话十分刻薄,颇善于察言观色,人也精明机警。她穿一件碎花淡黄旗袍,袍下仿佛是半大天足。神色裕如,有时故意倚老卖老,和同事们开些玩笑。她是院内唯一的女职员。 孔秋萍(对况)您看气人不气人,人生得好好的,这个混蛋就是不早拿来。 龚静仪咦,(笑着)这火盆怎么又跑到这个地方来啦? 况西堂怎么,龚先生? 龚静仪我在楼上烤了半天。原来在院长屋里,后来房东太太上了牌桌说太热,怕上火——大概就这么又归了我们啦。 孔秋萍(似乎他又有了理)您看!您看!(对龚)牌还没有散? 龚静仪(嘴角一撇)散了?不听见外面下了雨了么? 况西堂今天龚小姐下来得真早。 龚静仪楼上实在太闹。院长太太今天过生,(尖酸地)楼上“全民总动员”,我也掺不进手,不如下来签签到,看看报,还爽快一点。 孔秋萍谢先生,您看,这成什么话,一个女人过生,就要闹得这么天翻地覆。 [楼上忽然砰嘭乱响,仿佛两三个洋铁筒倒落地上。 孔秋萍(大惊小怪)哎呀,这一定是太太们打牌打起来了。 [况先生也不觉站起来,大家仰头静听。 况西堂(低声)怎么,洋油筒都打翻了? 孔秋萍哼,这——[隐隐听见有女人在咒骂。 龚静仪(挥手)别说,(孔果然不动。侦察片刻,龚小姐下了断语)这是张主任的丫头乘着大家忙,又在偷米花糖呢。 孔秋萍你怎么会知道? 龚静仪(颇有把握)你看哪,就要挨打了。 [果然一个小女孩放声大哭,接着听见张主任的太太痛骂:“你这个死不要脸的小妖精! 看你偷,看你偷,看你偷,看你偷——“随声乱打一阵,老太太女仆们劝解。 女孩更止不住地鬼哭神嚎起来。 [ 况探头回到自己办公桌,龚像是在笑,孔独自昂首谛听,颇似津津有味。谢宗奋摔下笔杆走到左面,拿起一份旧报纸乱翻。 [ 这时由右门走进来一个瘦人儿。陈秉忠,约摸有三十四五岁,身体面孔都生得伶仃孤苦,可怜得令人发笑。他穿一身单薄的灰棉袍,袖口套着一副配药时蚀烂的蓝布袖套。他为人谨愿诚厚,做事非常小心,除他说话琐碎和一直忍受穷困的煎熬,而好自悲叹的习惯外,言语,举止上别无其他不令人尊重的地方。然而好玩笑的同事们时常对他天生的可怜相,忍不住加以揶揄,有时当面叫他的绰号“可怜儿”(读若两音),听到了,他一向不动声色,面孔益发严肃,而看去益发可笑。他不懂幽默,不知世情,(穷困改不动他的天性) 做事惟恐不认真。小心翼翼,心地介直,规则条例颁布下来,他总一字一字地做到,一件事惟恐做错,必需请示,或斟酌数次,才肯动手。他一生颠沛流离,心肠颇软,困苦中若受了冤屈,便忍不住悲从中来,呜咽不止。但他肯负责任,苦干死干,不定歪路,看定了方向,他不肯变移,有时执拗得如一条牛。他是医院里的司药。 [ 他很焦急地走进来。 陈秉忠(嗫嚅)谢先生,马主任到了么? 谢宗奋没有——昨天他一天就没有来。 陈秉忠是,是,(客气地)对不起,您的表几点钟? 谢宗奋八点半。 陈秉忠(犹豫不决)龚小姐,您知道院长起来没有? 龚静仪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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