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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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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抗战中后方的某大城,是一个畅通公路和船只的水陆码头。离城约三十华里,沿着××江畔,懋华钢铁公司在依山临水,斜通公路的地点,选择了一片广阔的田间,平基盖屋,逐步建起厂房,堆栈,道路,桥梁,轨道,沟渠,水塔,烟囱,以及宿舍,村落,码头和办公楼。 这儿原是有山有水的农村,有梯田蜿蜒,溪流瀑缓,环境旷朗而恬静。现在即便这个乌烟混浊的钢铁厂崛起其中,占了近千亩的地基,可是在公司的内外还有些小土庙、碉堡、茅屋、古树,终日不慌不忙旋转的大水车和地主整齐的宅子。山半腰的风景更幽美,丛竹岩石中有如帛的瀑布在直流,近岩石处,一两所红瓦灰墙色调极新的西式别墅,杂莳着花草,点缀在其中。 七月半,正酷热的天气,在公司办公楼的会议厅里,空气沉肃郁闷。门外走廊上的绿竹帘卷上一半,阳光逼人,投在过道的花砖上又反射进来。会议厅的双门开着一扇,从门内望出,看见草坪,烟囱,机厂,和远处的山。 以及别墅,都如笼罩在郁热的白色氤氲里。廊外的洋槐树叶一动不动,更叫人感到没有一丝风的窒闷,蝉声忽远忽近,忽断忽续。码头的上游远远有一缕烟淡淡飘散。 好久,那个黑点似的班轮才放出一声尖锐的汽笛,划破了这夏日的沉寂。 厅内布置简朴肃穆,墙壁深灰色,擦得很洁净的光漆地板,把家具和桌椅的腿都反影下来。屋子大,墙高,是位置在办公楼中最偏僻的角落,固此隔嘈杂之声稍远,更显寂静。 这是一座相当像样的,用砖和洋灰修建的房屋,厅内的门窗都是既高大又厚实,连窗门上紫铜的钮把也擦得暗黝黝地发光。两扇门旁的高玻璃窗,擦得透亮,左右两窗各打开一扇,淡灰色的麻纱窗帘,像黎明的轻翼斜垂下来,垂到窗下矮矮的书柜上。这两个书柜是放在两个高窗下面的。柜上各放一盆姿态经过修剪颜色葱翠的小柏树,其中一个柜上还放着工程蓝图。柜内部很整齐的并列着各种颜色装磺关于钢铁的书籍。 台前偏左(以演员左右为左右)横放一张油亮露出木纹的楠木会议长桌,桌腿粗实地落在地上,摆得稳如泰山一般。桌上正中间放着一个蓝白二色磨花玻璃缸。桌左端一张高背皮心有扶手的椅子,两边放着同样的椅子,但没有扶手。右墙正中有一人高全部磨光黑石的壁炉,大理石的炉架上放一钢壳座钟,钟右一只白色厚玻璃水瓶,和儿只厚玻璃杯,放在垫着细白麻布中的盘子里。近台口一门,门上侧钉着楠木白漆字“总经理室”木牌。 壁炉上墙壁挂着懋华钢铁公司各厂地形分配图。背朝壁炉有一张宽大讲究的黄皮沙发,沙发靠背上铺了两块雪白的细麻布枕中,扶手上随意放着两把细芭蕉扇,大沙发左边有两张小沙发并放,一张面向观众,另一张正向壁炉,三张沙发中间有一张约二尺高八方矮桌,也铺了细白麻布桌中,上置江西磁茶具和本公司钢制的纪念烟盘。左墙前里面放一架楠木高玻璃柜,里面分门别类地有:钢管、钢元、弹簧钢、合金钢、不锈钢、工具钢、高速度钢??整齐地陈列着。油过的楠木,光可鉴人,柜顶放着两个亮亮的约一英尺高的小迫击炮炮弹钢壳。靠外近台口一门,门上侧钉着同样木牌系“协理室”,门边小圆儿上置手摇电话机,玻璃柜与协理室之间,壁上也挂着公司出品和矿区分配的图表,与对墙壁炉上蓝图皆用黑漆镜框。 〔开幕时,公司的干部人员正三三两两地从开着的一扇门走出,厅内还剩下几位或坐或立;百无聊赖地都在这大厅里仿佛在等着什么。 〔姚国栋——机器配备厂厂长——一个精神饱满,圆脸小眼睛的矮胖子,四十许,身穿工厂蓝布制服,十分合身。他坐在会议桌边,面向观众,短粗的胖手,中指套一只金箍子,不停地敲着桌上苹帽的边缘。他回头一望,会议厅里又走了两个同事,犹豫不决地觑视一下壁炉上的座钟,才发觉蔡厂长还在沙发面前徘徊。 姚国栋(忽然下了决心,站起来)蔡厂长,我看我们剩下的这几位也散了吧。 〔蔡厂长是一个瘦长脸,两鬓斑白,戴着银丝眼镜的瘦高个儿。相貌清秀,说话文声文气,带一点江浙口音,见人总像有些腼腆,办事敏捷,而言语却十分蹇难。他也穿一套工厂旧制服,白衬衣袖露出一点点,制服裤也烫得笔挺,从上到下都很整洁。 蔡世安(稳住了步子,低头望望腕上的金表)已经两点半了。 〔工务处刘处长,中等身材,三十多岁,黑脸,高鼻梁,声音洪亮,穿着灰色洋服止站在左窗下书柜前翻阅手里的报告,不停地挥着草帽驱热。 刘玉山(这时阖起报告)走吧!虎头秘书不是说何董事长又改坐汽车来么? 〔总务处余处长,正立在左面协理办公室门侧打电话。一个瘦骨嶙峋,有些伛偻的中年人,穿着灰色蚂蚁布中山服,白皮鞋,精细周密,十分干练,一脸世故的笑容。他摇着蒲扇,手持电话耳机。 余涤凡(很客气地)??是,我是懋华钢铁公司,我??我总务处余处长,??嗯,请王主任说话??〔大家以期待的眼光望着他打电话。 刘玉山我看我们的新董事长说不定还没有上汽车呢。 姚国栋(戴上帽子)好,——那,——蔡世安(讷涩)那么还,还是等余处长问明白再走吧。 姚国栋(眯着小眼睛)也好,省得从办公楼跑回厂,又得从厂跑回来。 刘玉山(嘲讽)嗯,也留点力气增加生产。 〔吴天长是公司里最会说笑话,也最有幽默感的人,山东籍贯,年轻时在北平读书,以后在唐山读“冶炼”。出了大学,就一直没有离开炉子,大大小小地管理过上十个“炼铁炉”——即“鼓风炉”——一切技术上管理上的毛病和诀窍,他都了若指掌。混了十几年,在钢铁界中,他可算是一个“老门槛”了。一脸是突梯滑稽,不可捉摸的笑容,心里时常压抑着一种愤世嫉俗的怒火。只因入世太深,尽可能地忍耐,为着应付他心中藐视的,“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训练就一套“嘻嘻哈哈,得开心便开心”的本领。然而逼得忍无可忍时,他会一脚踢破了饭锅,闹得天翻地覆,没有一点留恋地离开。他多少保留一些中国传奇中的英雄性格,爱交个“义气朋友”,出了事情也真有个担当,虽然早年的科学洗礼,和自己天生的幽默感,把这些倾向也冲淡了不少。他好喝口酒,好听段京戏,听戏是在北平时代染成的嗜好,——哦,杨小楼是他最崇拜的人物——喝酒是日夜守着鼓风炉的炼铁工程师们,大都难免的职业习惯。喝了两口酒,就耐不住一声:“唉,我们干冶炼的,就是天天在锅底下过日子的人!”然而眨眨眼,晃一晃脑袋,他大嘴一咧,又酣畅香甜地对你笑起来。事实上,他个人的事业始终没有怎么顺遂过,依人作嫁,做几个小型钢铁厂的工程师,一度集资办机器厂也没有成功。于是他再也不想做“创办企业”的梦,就老老实实地“在锅底下过日子”。他的子女多,负担重,但从来他没有一点忧戚之色。加入慰华当炼铁部主任,他很快地成了大家最欢迎的人物。他和年轻的沈工程师——总经理的儿子——做了朋友,他喜欢这个人的认真、爽快和聪明,他也佩服这个年轻人的学识。但他决不容忍人对他有所误会,以为他是巴结上司的儿子,在这一点,他又是很计较的。 (他个儿不矮,可叫人感到又圆又粗,像只铁桶。永远红光满面,小圆头鼻子,一脸青胡根,大嘴一咧,就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头顶已经半秃,稀疏的头发向后拢过去。 他穿着工厂制服,现在正立在右窗前面,叉着腰,弯身向外瞭望。 吴天长(掏出一块绉缩的淡黄手帕,擦揩脖颈上的汗水,满口爽朗有劲的山东腔——在全剧中他一直说山东话——滔滔不绝地)这个要人有个当头嚷,一会儿说坐着轮船来了,(谐音读若“里啊”下仿此)一会又说坐汽车来了;来了;来了;他还是没(读若“姆”)有来!俺们这些“猴儿孙”足足等了(读若“喽”)一点一刻钟,这就是七十五分,四千五百秒,全公司四厂三室六大处,还有俺这小小的炼铁部,厂长,处长,主任,停止工作,都到齐了等,就等我们何老先生来到,给我们训他一话,喂,总务长,余先生——余涤凡(忽然抓紧话机)对不起,吴先生,(对着电话)怎么?哦!您是王,王主任!我是懋华公司,余涤凡。何董事氏,就要来了吧?哦!还在会客,没有上车?(有点为难)可现在已经过——(陪着笑脸)是是是是,不要紧,不要紧,何董事长的卢秘书已经来了,搭了专轮先来布置了,还有一些客人。是,是是是,那么也只有半点钟就能来了。哦,是,是,是,劳神,劳神。再见,王主任。(放下电话,回首谦逊地〕诸位厂长,处长听见了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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