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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杨展听得仇儿报告,微微一笑。想起成都豹子冈擂台上发生的许多事,觉得江湖上善善恶恶,奇奇怪怪,南北都是一样,其实都是上无道揆,下无法守,没饭吃的人太多,老弱的转乎沟壑,强梁的便挺而走险,江湖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因此层出不穷的发生了。杨展举杯独酌,正在感喟,忽见房门口帘子一掀,店里伙计笑嘻嘻的钻了进来,在下面垂手一站,满面堆笑地说:“相公还要添点饭菜不?”杨展只微一摇头。那伙计嘴上一阵嗫嚅,似乎还有话说,却又不敢说出口似的。仇儿在旁喝道:“你干什么?鬼鬼祟祟的想说不说?”伙计面上一红,身子退到门口,向仇儿一招手说:“小管家,我和你商量一桩事。”

  仇儿过去,和伙计到了外屋,嘁喳了一阵,仇儿翻身进屋,噗哧一笑。杨展问他:“笑什么?那个伙计鬼鬼祟祟的是什么事?”仇儿笑道:“那伙计不是好路道,无非想骗相公钱财罢了,这点鬼门道,敢来哄我们,不是相公吩咐过,我真想揍他一顿。”杨展笑道:“怎样的鬼门道呢?”仇儿道:“他说,这儿店中有个出名的三姑娘,善弹铁琵琶,是沙河镇一绝,你家相公独酌无聊,何妨逢场作戏,叫三姑娘弹几套琵琶,解个闷儿,他一这说话,我立时回绝他,我们相公不爱这调调儿,免开尊口,他一听我话风决绝,连外屋我两位同伴,也恨他不识相,连啐了他两口,他才明白财路断绝,垂头丧气的走了。”杨展听了仇儿的话,微一沉思,悄悄向仇儿吩咐道:“刚才我在店门口,瞧见一个背琵琶的女子,非常怪道,后来在这房内窗户上,张见那女子竟住在这东厢房内,有几批客商来叫她,听她一口回绝,这时伙计却替她来兜生意,事有可疑,我疑心这女子有点门道,并不是真的风尘卖唱的女子,也许是北道上的绿林,而且也许注意上我们了,可是事情还料不准,不如乘机把她叫来,当面盘盘她,免得着她道儿。”杨展这样一说,仇儿面上一呆,而且看了他主人几眼。仇儿也是十七八岁的大孩子,从前跟着铁拐婆婆涉历江湖,什么事不懂?他误会主人故意这么说,其实真个想逢场作戏了,心里暗笑,转身便走。他刚回绝过店里的伙计,不好意思去找他,灵机一动,走到院子里,便往东厢房奔去。蓦见那女子正倚着门框。手上拿着一支银挖耳,正闲着剔牙,蒙面的黑纱已去,一对水汪汪的大眼,正怔怔的向上房注视着。瞧见了仇儿从上房奔出去,便想转身。仇儿笑唤道:“三姑娘,你的买卖来了,我们相公想听你琵琶哩。”三姑娘向仇儿瞧了一眼,只微微一笑,并没说话,却向仇儿一招手,便转身进房。仇儿莫名其妙的跟进房去,房内只一榻一桌一椅,桌上刚吃完了饭,残肴冷饭,还没有搬走,一支黑黝黝的琵琶,也搁在桌上。

  三姑娘随手把琵琶拿起,向仇儿一递,笑道:“小管家,劳驾,请你把我这吃饭家伙先拿过去,我马上就到。”仇儿漫不经意的单手一接,不料那琵琶看着比普通琵琶小得多,拿在手上却很沉,几乎失手,换一个人,真还非掉在地上不可。仇儿吃了一惊,一掂斤量,约有三十多斤分量,才相信三姑娘琵琶真个是铁的,怪不得自己主人疑她有点门道了。仇儿也机灵、依旧单手提着琵琶,向三姑娘点点头道:“三姑娘快来,我先走了。”说罢,提着琵琶,三脚两步跑回上房。和杨展一说,杨展趁三姑娘未到,从仇儿身上,拿起铁琵琶仔细一瞧,看着黑黝黝,其实做得非常精致,全身非铜非铁,是五金之英,合铸而成,周边雕就极细双龙戏水的花纹,中间刻着几首有名的宋词。杨展点点头道:“这是百年以上之物。”他拿起琵琶,在耳边摇了几摇,觉得声音有异,普通琵琶,肚内都有铜胆,惟独这铁琵琶,虽然肚内没有铜胆,却觉里面也装着东西,反复一瞧,立时明白。原来铁琵琶头上有暗纽,肚下有暗门,不用说,定然内藏机括,装着厉害的针弩之类了。杨展心里一惊,她把这铁琵琶先叫仇儿拿来,似乎故意自露行藏似的,如果说她有意示威?却又不象,这倒难以猜度了。

  杨展把铁琵琶横在桌上,无心饮酒,低着头,不断的沉思。忽听得耳边仇儿报道:“三姑娘来了!”杨展猛一抬头,只见房门口婷婷的立着一位北方姑娘,向他嫣然一笑,便大大方方的走了过来,向杨展敛着衫袖儿,当胸福了几福。立在桌边的仇儿,便说:“这便是我家主人——杨相公。”三姑娘又是一笑,露出编贝似的一副细白牙,轻轻的叫了一声:“杨相公!”杨展在客店门口见她时,无非在人丛中瞥了一眼,那时她又面上蒙着黑纱,这时仔细打量她,只见她弯弯的眉儿,溶溶的眼儿,直直的鼻儿,圆姿替月,姣好如花,实在是个美人胎儿,只是眉毛略浓一点,颧骨略高一点,身材略长一点,亦婀娜,亦刚健,原是道地的北地胭脂,燕赵佳丽的典型。杨展从来没有风月场中的经验,对于这位三姑娘,恰正合着“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那句道学话。叫她进房来,原是别有用意的。所以杨展竟在座上欠了欠身,指着左面客椅上说,“请坐请坐!”三姑娘长长的睫毛一动,亮晶晶的眼珠儿一转,微微一笑,没有理会杨展的话,却风摆柳似的走到桌边,伸出手来,抢过仇儿手上酒壶,贴近杨展身旁,斟上了一杯酒,笑盈盈的说:“借花献佛,先敬相公一杯酒再说。”杨展到底年轻面嫩,没有经过这种阵仗,仇儿又立在桌边,不禁踌躇不安的站了起来,忙说:“不敢,不敢,你请坐!”仇儿立在桌边,忍不住要笑。三姑娘却向杨展深深的盯了几眼,眉梢一层,把头一点,倏地伸手,拿起桌上琵琶,往后一退,竟坐在左面客椅上了。

  三姑娘抱着琵琶一坐下,向杨展点点头笑道:“贱妾虽然是个风尘女子,两眼尚能识人,相公果然是位非常人物,相公只管用酒,贱妾弹套曲子,替相公下酒。”说罢,面色一整,琵琶一竖,先调正一下弦音,素手一动,便叮叮咚咚地弹了起来。杨展虽然不会琵琶,对于音乐一道,也懂得一点门径,起首只觉得她弹出来的音韵,和普通琵琶有点不同,声调显得那么沉郁苍凉,后来听出来的是商音,弹到妙处,忽徐忽急,忽高忽低,忽而如泣如诉,宛若游丝袅空,令人透不过气来,忽而如吟如啸,又似巫峡猿啼,秋坟鬼哭,令人肌肤起栗,满屋子被铁琵琶弹得凄凄惨惨,连仇儿也听得鼻头发酸,心里难过。杨展更无心喝三姑娘斟上的一杯酒,留神三姑娘时,却把她一张粉面,半隐在琵琶背后,虽然低着头,烛光斜照,已看出眉头紧蹙,有几颗亮晶晶的泪珠,挂在眼角上,杨展心里一惊。不觉豪兴勃发,倏起跳起身来,向三姑娘摇手说道:“三姑娘不必弹了,音从心出,音节如此,姑娘定有不得已之事,彼此虽然萍水相逢,倘可为力,不妨见告。”三姑娘一听这话,一抬头,噙着泪珠的一对秋波,透露出无限感激的意思,手上却依然不停的弹着,嘴上却轻喊着:“窗外有人。”

  三姑娘一喊出窗外有人,琵琶上弹出的声音,立时改了调门,几根弦上,铮铮锵锵,起了杀伐之音。细听去,有填填的鼓音,镗镗的金声,还夹着风声、雨声、人声、马声,突然手法如雨,百音齐汇,便象两军肉搏、万马奔腾的惨壮场面,也从音节中传达出来。原来起先弹的曲子是《长门怨》,一时改了《十面埋伏》的曲子了。这《十面埋伏》的一套长曲,弹到紧张的当口,杨展听得气壮神王,把面前一杯冷酒,咽的一口喝下肚去,酒杯一放,拍着桌子,喊道:“妙极!妙极!”不料他刚连声喊妙当口,窗外院子里,忽然有人大喊道:“好呀!三姑娘爬上了高枝,把老客人也甩在脖后了!”又有一个哈哈大笑道:“姐儿爱俏,天公地道,老哥,你自己拿面镜子,照照尊容去罢!”一阵胡嚷,足声杂杳,似乎一拥而出,奔向前院去了。房内三姑娘听了个满耳,长眉一挑,娇嗔满面,划然一声,琵琶停止,随手把琵琶向身旁几上一搁,便要挺身而起。仇儿也觉得外面偷听琵琶的几个客商,话里话外,有点侮辱主人,也要奔出去寻找胡说的人。杨展却把仇儿喝住,又向三姑娘笑道:“这种市井趋利之徒,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他们懂得什么?”这几句话,三姑娘听得,似乎心里非常熨贴,立时转怒为喜,回身走到杨展跟前,悄悄说道:“相公说得对,今晚也不知什么缘故,见着相公,便像老早就认识似的,弹着弹着,便把心里的结郁都弹出来了。”杨展向她看了一眼,说道:“姑娘如有需人相助之处,只要在情在理,我虽然是个过路远客,也许可以量力而为。”三姑娘立在桌边,叹口气道:“多谢相公,贱妾来到沙河镇,也有个把月功夫了,没有把贱妾真当作沦落风尘下贱女子,也只有相公一人。刚才在店门口瞧见相公,便知不是常人,江湖上身有功夫的很多,像相公外表上英秀斯文,深藏不露,却真难得。贱妾今晚存心拜见相公,故意推病把几个邀弹唱的客商回绝,一面叫个伙计以兜揽生意为名,想借此拜见,不意被小管家一口回绝,自己后悔不迭。相公不是这种人,原不该以此进身,正在后悔,想不到小管家竟奉命来唤,索兴变计,不再掩饰行藏,把师传铁琵琶先托小管家送来,相公行家,一见琵琶,也许便知贱妾不是真个卖唱游妓了……”

  三姑娘话未说完,前院乱嚷嚷的,似乎又到了一批客人。一个暴跳如雷的客人,嘴上骂着大街,一路骂进杨展住的一层院落。来一个伙计,领着他到了三姑娘住的对面一间厢房。伙计百般奉承,这位客人坐在房内,兀自高声大骂。杨展在正房内,以为客人骂的是店里伙计,后来一听是乡音,却卷着舌头打京腔,骂的也不是伙计,他骂的是:“皇帝老子瞧不见老百姓苦处,偏又相信一般混帐行子的太监,把江山搞得一塌糊涂,咱还进什么京去,回老子的老家是正经。”杨展听得非常惊异,这人难道是个疯子?一个人坐在房里海骂,而且从四川进京,到这儿,算是十停走到九停了,这位老乡,居然预备一怒而回,这事真新鲜了。听他这阵海骂,是人人想骂,而不便出口的,原不足奇,何致于一怒而回,奇便奇在此处了。仇儿笑道:“听口音,这位海骂的老乡,定是白天镇上,打抱不平的马上壮士。”三姑娘点点头道:“一点不错,他骂的话,相公大约莫名其妙,凭我猜想,大约从和尚骂到太监,从太监再骂到皇帝头上去的。”杨展愕然问道:“这是怎么一个故事?”三姑娘笑道:“贱妾也是瞎猜,这容易,这位小管家多聪明,一打听便明白了。”仇儿脚底痒痒,巴不得望外蹦,顺着三姑娘口气笑道:“相公,那客人是我们老乡,如果真是街上见过的马上壮士,长得真威武,大约有点武功,相公何妨和他谈谈,否则我先探探去?”杨展微一点头,仇儿如得军令,飞一般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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