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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宇文屏今年到得稍遲,衛天衢因這十多年來面壁苦參,功力已在宇文屏之上。靜中更能生明,耳目之靈,已臻極致。一出洞口,便已看出古松之上,藏得有人。等到葛龍驤激於義憤,挺身而出,他那鳳目重瞳的英挺丰姿,竟與葛琅當年一模一樣。再加上問出姓葛,又是諸一涵門下弟子,宇文屏才斷定他就是昔年秋菊腹中的葛琅骨血,而用「蛤蟆毒氣」和「萬毒蛇漿」,立下殺手。

  幸好東海神尼覺羅大師及時趕到,在鶴背之上,遙發「法華金剛掌力」,與衛天衢的五行掌上下交會,震散「蛤蟆毒氣」和「萬毒蛇漿」,並使宇文屏略受內傷,倉促遁去。但葛龍驤已然嗅入毒氣,頰上並也沾了幾點毒漿。雖經靈鶴馱來覺羅島上,以宇文屏自煉解毒靈藥和神尼的「楊枝淨水」外洗內服,人已康復;但這頰上瘡疤,如無特殊靈藥,恐怕是要抱憾終身的了。

  葛龍驤靜靜聽完,淚流滿枕,但卻一聲不出。心想,自己怎樣上得衡山,歸入恩師門下十八年來,恩師和師兄對此從未提起。但由自己初謁冷雲仙子葛青霜時的那種心靈感應揣測,她老人家必然是自己的極親之人無疑。看這衛天衢辭色極為誠懇,所說當無虛言。然則自己生身之母,是生是死?現在何處?傷癒回歸大陸之後,先謁父墓?還是先覓生母?還是先稟恩師?還是先找黑天狐宇文屏報仇雪恨?還是先尋龍門醫隱、獨臂窮神等人,合議行事?這一連串的問題,孰先孰後,攪得葛龍驤腦中紊亂已極。

  衛天衢見他半晌發怔,以為是難以和自己相處。因葛龍驤先前所拋卻的降魔鐵杵,業已撿回帶來,恰好就在榻邊,遂順手取起,向葛龍驤慨然說道:「葛小俠不必為難,衛天衢自知孽重,我自盡謝罪便了!」說罷舉起降魔鐵杵,回手便往頭上打去。

  葛龍驤忙自榻上躍起,奪下衛天衢手中鐵杵,含淚說道:「衛老前輩休要錯會晚輩之意,昔年之事,罪過均在妖婦宇文屏一人,老前輩義助家母,又對晚輩有救命之恩,怎敢以怨報德,務請釋懷!」隨即把方寸心中所思、躊躇難決的幾項問題,向衛天衢說明。

  衛天衢慢慢說道:「依我之見,葛小俠還是先行稟謁你師尊為要。因為你既能得列衡山門牆,則你母親下落,不老神仙諸大俠應該知曉。何況方才我所述昔年隱秘,你恩師、師母定然尚未完全探出,不然絕不會容宇文屏活到現在。早點稟明,使兩老人家釋嫌和好,攜手同出,掃蕩群魔,則不但為江湖造福,衛天衢心中也可略安。至於我本人,葛小俠既然度量寬宏,則衛天衢仍留此待罪之身,俟你將來恩仇了結之時,聽憑武林公斷便了。」

  葛龍驤接口說道:「衛前輩十八載空山面壁,已然悟徹是非,明心見性,怎對昔年被誘失足的無心之失,這樣放它不下?從此請再休提。先父墓地所在,前輩適才未見道及,擬請賜示,晚輩離此便須前往祭奠。」

  衛天衢一聲長嘆說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一步走錯,不管你有心無心,均足為終身憾事。所以先前我說你面貌雖留缺陷,未必非福,即是此理。令先尊歸隱紹興,墓地就在會稽山上,巍峨雄壯極為好尋。你往祭之時,令尊泉下倘知跨灶有兒,亦當含笑。」

  葛龍驤聽這衛天衢昔年誤飲藥酒,失足成恨,一直愧悔至今,猶自排遣不開,不由想起開封旅店之中的那幾杯冷茶,和嶗山大碧落岩繆香紅所居萬妙軒中的那些銷魂聲色,又復驚出一身冷汗。向衛天衢問道:「這覺羅島位居何處?晚輩既明本身來歷,心切親仇,恨不得插翅飛返大陸。稟明恩師之後,立時找尋宇文屏妖婦,將其碎屍萬段。還有那位東海神尼的救命深思,也應叩謝,老前輩為晚輩引見如何?」

  衛天衢笑道:「宇文屏行蹤隱秘不易搜尋,你報仇之事,雖然天道昭昭,循環不爽,但非朝夕可致,不必如此心急。覺羅大師既號稱東海神尼,此島自在東海。但四周礁石極多,波濤險惡,尋常舟船,難以到此。你欲返彼岸,恐還須藉大師所豢靈鶴之力相送不可。大師當代奇人,足跡已近四十年不履中原,功力之高,不可思議,此時功課未畢,不可驚擾。少時拜謝,若能虛心求教,或可另得益處,就看你的緣法如何了。」

  衛天衢話音剛落,覺羅大師已在外室接口笑道:「衛道友與葛小俠這一席長談,時已入夜,貧尼功課早完,儘管請出相見。」

  衛、葛二人,聞言相偕出室。只見外間石室甚是寬敞,覺羅大師正坐在禪榻下首的蒲團之上。

  葛龍驤趨前方待下拜,大師左手微伸,一股無形勁力竟使他拜不下去,含笑說道:「彼此素無淵源,令師冠冕武林,群流敬仰,貧尼心儀已久。我這化外之人,不拘禮節,葛小俠請隨衛道友在椅上坐吧。」

  說罷,又對衛天衢道:「恭喜衛道友與葛小俠,片言釋怨,也為不老神仙諸大俠,解脫了一樁不白之冤。孽障已除,功德無量,彼此便可智珠活潑,無牽無掛的了。」

  衛天衢合掌恭身,莊容答道:「衛天衢回頭太晚,慧覺不深,依然時虞魔擾。大師無邊佛法,普渡眾生,尚希不吝當頭棒喝。」

  覺羅大師笑道:「既已回頭,如何說晚?菩提明鏡,不著塵埃。衛道友已是解人,怎還作此形相?快與葛小俠一同落座,貧尼我還有事相求。」

  衛天衢、葛龍驤聽這覺羅大師,四十年不履中原,塵緣當已早清,竟也說有事相求,不由暗暗詫異。相互就坐,靜聽究竟。

  覺羅大師目注衛天衢,微笑說道:「適才衛道友與葛小俠後室長談,貧尼閒中以禪門小術,代卜一卦,道友竟還須再履塵寰一次,立下一件莫大功德,才得永摒慾擾。葛小俠卻從此否極泰來,他年必可承繼令師衣缽,鎮壓群邪,為武林中放一異彩。至於你臉上瘡疤,倘能尋得武林至寶碧玉靈蜍,與一朵千年雪蓮,貧尼尚可效力,使其復原。不過這兩樣奇珍,尤其是碧玉靈蜍,普天之下只有一隻,又不知落在何人之手,實在太難得了。」

  葛龍驤道:「晚輩此時一心只在親仇,容貌能復原與否,尚居其次。不過那碧玉靈蜍,晚輩卻知道現在蟠塚雙兇的青衣怪鄺華峰手中。至於千年雪蓮,似聽家師講過,產在西藏大雪山中,不知可對?」

  覺羅大師慈眉微皺說道:「普通雪蓮甚多,不夠千年無用。而千年雪蓮,除了窮搜大雪山以上,別處委實難求。覓取雖甚艱難,畢竟是無主之物,只要武功卓越,意志堅強,總還有望。那碧玉靈蜍,若真落入蟠塚雙兇之手,彼此正邪異途,善取無方,必須用武力強求,那就費大事了。葛小俠你怎知道此寶現在鄺華峰之手麼?」

  葛龍驤道把悟元大師黃山得寶,群邪蜂起攘奪,自己奉命與薛琪趕往救援,終於一步到遲,碧玉靈蜍已被鄺華峰奪去,並由苗嶺陰魔訂立三年以後黃山論劍之約等情,向覺羅大師敘述一遍。

  大師聽完,點頭說道:「如此說來向蟠塚雙兇奪回碧玉靈蜍,就不致師出無名的了。不過葛小俠雖然師承正派,造詣看來極深,但要說能蓋過蟠塚雙兇數十年精湛功力,恐怕尚難達此境界。貧尼立誓不履中原,衛道友也要在這一年之內,仗貧尼之助,把他五行掌力鍛鍊到爐火純青,以備將來辦樁大事,目前亦難為助……」

  葛龍驤見覺羅大師如此關注自己,深為感動,聽她愁慮人手,連忙笑答無妨。又把後半段經歷說出,並說明目前只是心切親分,無意為自己復容之事打算。不過那碧玉靈蜍曾奉師命不可使其落入群邪之手,本擬在黃山論劍期前,設法取回,有龍門醫隱及獨臂窮神兩位前輩奇俠相助,何懼雙兇,務請大師釋念。

  覺羅大師聞言笑道:「葛小俠福緣真好,竟有如許遇合。柏長青神醫蓋代,他只要把貧尼所說的千年雪蓮和碧玉靈蜍尋到,復容之事,便可如願,毋庸貧尼越俎代庖。黃山論劍之事,我與衛道友遠隔海外,本來不知,此次聽黑天狐宇文屏道出,才稍明梗概。這一場武林浩劫,預料定然慘重非常,但無法化解,正思設法予以略加消弭。方才所說有事相求,亦即為此。葛小俠你在論劍期前半月,能再來貧尼這覺羅島一次麼?」

  葛龍驤莊容答道:「大師慈悲願力,晚輩無任欽敬。只是適才衛老前輩告知,此島孤懸東海,舟楫難渡,晚輩來時,還望大師加以接引。」

  覺羅大師笑道:「那是自然,第三年的八月初一開始,貧尼即命我座下靈鶴,在此島對岸,浙江平陽的古鰲頭上,等你三日。你人已復原,歸心想必如箭,我命靈鶴送你走吧!」

  葛龍驤起立告辭,覺羅大師與衛天衢送至門外。葛龍驤打量這座覺羅島,果然四外面海,礁石羅列,波濤光湧。島不甚大,但峰靈樹茂,景色甚佳。大師口中所說靈鶴,卻未看見。

  覺羅大師口忽作清嘯,嘯聲並不高亢,但聽去傳送極遠。霎時前面海雲深處,飛來一點灰影,在三人面前翩翩落下。果是一隻絕大仙鶴,站在地上,就有七、八尺高,全身灰褐,鶴頂鮮紅。朝著覺羅大師,延頸微鳴,便自偏頭用那長嘴,剔弄翎羽,狀至馴善。覺羅大師手撫鶴背,口中微效鳥語,靈鶴將頭連點,大師回頭向葛龍驤笑道:「葛小俠孝思不匱,意欲先行祭掃令先尊之墓。為人子之道,本應如此。你傷毒初好,不宜跋涉長途,貧尼已命靈鶴直接送你到浙東紹興會稽山下。」

  葛龍驤再三稱謝,暗想自己下山以來,所遇之奇,自己都難置信。尤其是這次死裏逃生,抱魚浮海,已是千古奇聞,眼前卻又要跨鶴翔空,更是畢生難遇。遂摸了摸背後的降魔鐵杵,勒緊絲帶,二次向覺羅大師與衛天衢,恭身作別。

  此時靈鶴業已飛起兩丈高下,不住盤旋。覺羅大師含笑揮手,葛龍驤當著這等絕世高人,哪敢賣弄,拿穩勁頭,口中說了聲:「晚輩葛龍驤告別!」雙肩微微一晃,不高不低,不偏不倚,輕輕落向鶴背。靈鶴兩翼微揚,便飛往西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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