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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原來葛龍驤自與柏青青強忍情懷,長河分袂,一口氣疾行數里。再回頭望時,山環水折,已然不見伊人。連日兩意如膠,情分太重,不由得鼻頭一酸,雙目潤濕,呆立多時,才回頭上路。

  這日來到開封,六代建都,頗多名勝。葛龍驤文武兼資,生性倜儻,又是初次涉足江湖,暗忖一路行來,腳程甚快,何況原與獨臂窮神約期兩月,先行趕往已夠小心,遇上名城勝跡,略為觀賞,也不至於誤事。

  他到時本在下午,因意欲觀光,遂找家旅店,定了房間。一問店家,開封景色以龍亭鐵塔稱最。龍亭即北宋故宮遺址,似較著名,但到後一看,不過是些樓閣矗立,下接長堤,左右各有一片湖水而已,無甚可觀。自己幼處名山,此番經歷之「冷雲」、「天心」兩谷,又均係人間仙境,眼界看高,越發覺得俗景囂雜,徒令人厭。心內一煩,連鐵塔也未再去。回到店中,到店前附設酒樓之上,要來幾色店家拿手酒菜,自斟自飲。菜中一條黃河活鯉,一半煎炸,一半做湯,倒是極其鮮美。酒又甚好,魚鮮酒美,意方略解。

  忽然樓梯聲響,走上一人,滿堂酒客全覺眼前一亮。葛龍驤座位正對梯口,抬眼看去,只見來人是個二十七、八少婦,上下衫褲,均係一色紅綾所製,連一雙天足所穿,也是紅色蠻靴。全身紅得耀眼,相貌卻徐娘丰韻,美得撩人。尤其是一對水汪汪的桃花俏目,滿室亂瞟,足令人色授魂飛,神迷心醉。

  驟見之下,葛龍驤彷彿覺得有點面熟,像在何處見過此女。正在拈杯沉思,一陣香風過處,那紅衣少女已然走過葛龍驤身畔,有意無意地踩了他一腳,俏目流波,掩口一笑。這一笑,使葛龍驤突然想起,下午在龍亭潘楊湖的長堤之上,曾與此女對面相逢。在迭肩而過之時,也是這樣對自己盈盈回眸一笑,不想又在此間相遇。

  此女神采不正,蕩逸飛揚,不知是何路數。

  紅衣少婦姍姍走到葛龍驤隔座,面對葛龍驤,抬手一掠如雲秀髮,慢慢坐下。店家過來招呼,少婦也要了個活鯉兩做,自斟自飲。

  葛龍驤忽然瞥見少婦鬢邊,插著一支紅色金屬小燕,製作精巧,栩栩如生。心中一動,想想好似曾聽師兄說過,這類紅色小燕,是位武林成名人物標記,但究竟是誰,卻一時想他不起。他心內思索,眼光自然而然又掃向隔桌,但突為紅衣少婦的一項動作所驚,臉上不由微微變色。

  那紅衣少婦正欲舉箸挾魚,俏目微抬,恰與葛龍驤眼光相對。又騷媚入骨地蕩然一笑,螓首略晃,雲髻一偏,鬢邊那隻紅色小燕,「噹」的一聲,跌落樓板之上。少婦離座彎腰拾起,重行插在鬢上。

  這樁小事,別人看來平淡無奇,但葛龍驤行家眼內,卻已大有文章,並對這位紅衣少婦,益發加了幾分警惕之意。

  原來那隻紅色小燕,就這樣從頭上往下輕輕一落,便已淺淺嵌入樓板。少婦二指鉗燕,順手微拂,嵌痕隨平,只是那塊樓板當中凹了一塊,若不注意留神,並看它不出。這種內功勁力,分明已達借物傷人之境,葛龍驤怎不暗自驚嘆。何況這酒樓之上空座甚多,這紅衣少婦單與自己相鄰,一雙勾魂攝魄的冶蕩秋波,更是不時送媚。剛才顯露一手上乘內功,用意難測。自己莫要為了這一耽延,惹上些事,可犯不著。匆匆飯罷下樓,略為流覽街市,便轉回旅店,準備早些歇息,明晨趕路。

  但葛龍驤一到院中,便覺有異。自己房內燈光明亮,室門虛掩,好似有人在內。推門一看,更是愕然。自己床上坐著一人,竟是那位兩度相逢的紅衣少婦。

  少婦見葛龍驤回轉,自床上盈盈起立,瓠犀微啟,媚笑迎人,曼聲言道:「湖堤酒館,兩接光塵。公子器宇風華,翩翩濁世!賤妾一見即難自已。冒昧過訪,可嫌唐突?」

  葛龍驤莫說是見,連聽都未聽說過,一個青春少婦,竟夤夜坐在陌生男子的房中床上。紅衣少婦的姿容不惡,但他心頭腦海全為柏青青清麗絕俗的倩影所佔,只覺得眼前此女媚態憎人。但人家滿面堆春,笑靨相向,想翻臉斥責,也自不好意思。故而口中囁嚅,竟自答不上話。

  紅衣少婦見他這般神態,莞爾笑道:「如賤妾眼力無差,公子尚具武家上乘身手。尊師何人及公子姓名可否見告?公子如此倜儻人物,煢煢無伴,客館孤衾,不嫌寂寞麼?」

  葛龍驤見這少婦,如此蕩檢逾閒,出言竟自露骨相挑,簡直越來越不像話。心中有氣,聽她看出自己會武,問起師門,心想憑她酒樓顯露的那手功夫,必是武林中哪位成名人物,乾脆打出恩師旗號,使其知難而退,豈不免得糾纏。當下莊容答道:「在下葛龍驤,家師衡山涵青閣主,上一下涵。男女有別,黑夜之間多多不便。姑娘如無要事,可否請回,明日有緣相晤,再為請教如何?」

  紅衣少婦明明聽葛龍驤自報係諸一涵門下弟子,竟似未聞。

  見他出言逐客,絲毫不惱,用手略整衣襟,依舊滿面堆歡。俏目一瞟葛龍驤,媚笑得越發銷魂蝕骨,慢慢說道:「好一副風流相貌,想不到竟配上個鐵石心腸。公子你說得好,『有緣相晤』,這『緣』之一字,奇妙無倫!求之不來,推之不去。今夕無緣且散,但看公子這勁節清貞,能堅幾日。」

  說完,少婦雙肩微晃,身已出門,留在屋中的只是一片氤氳香氣。

  葛龍驤跟蹤追出,空庭渺渺,已不見人。不由一身冷汗,暗想此女不但內勁驚人,這手輕功分明又是極上乘的「移形換影大挪移法」。

  憑她這樣年齡,遍想武林中人俱無此等功力。聽她行時言語,恐怕免不了一場滋擾,還是趕緊歇息,明日絕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妙。

  回到屋中,因被這不知來歷的紅衣少女攪得心煩,見桌上放有冷茶,一連喝了四、五杯,便即安睡。

  葛龍驤下山以來,雖然屢有奇遇,功力大增,但吃虧的是江湖上險詐風波,經歷太少。那少女鬢邊所簪紅燕,是件有名標記,武林中人多半見之喪膽,他卻未曾識出。人家先入屋中相待,蓄意挑情,怎會經自己稍一推拒,便即走去。也不仔細思索,有無可疑之處,冒冒失失的幾杯冷茶下肚,幾乎把一生清白和名門威望,斷送得乾乾淨淨。

  一夢初轉,葛龍驤只覺得鼻端濃香馥鬱,身下也似錦衾羅褥,綿軟香滑。哪裏還是開封旅店之中那些硬床粗被光景,頭腦間也覺微微暈眩,好似宿睡未醒,不由大吃一驚。慌忙睜目一看,身臥牙床錦帳以內,室中繡幕珠簾,分明女兒閨閣。開封所遇紅衣少婦,此刻簪環盡卸,雲髮垂肩,正側坐床邊,滿面媚態,含情相視。

  身上除了一襲粉紅輕紗,竟似別無衣著,葛龍驤哪敢再望,把腰一挺,剛待躍起,忽覺功力竟似消失,全身癱軟,僅手足略能輕微轉動。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由汗出如雨。

  少婦微微一笑,輕抬藕臂,用香巾替他擦去額間汗漬。這一回身相向,越發真切。紅紗之內果然寸縷皆無,膚光致致,一雙溫香軟玉的新剝雞頭,隱約顫動,嚇得葛龍驤趕緊閉上雙目。少婦噗哧一聲笑道:「公子,我說如何?前夕無緣,今宵緣至!人生朝露,逝者如斯,不趁著年少青春,追歡作樂,尚復何時?食色人之大倫,何必裝出這副道學相來。你不要以為你是名門弟子,而把我當做了下三濫的蕩婦淫娃。老實告訴你,我與你師父諸一涵,一同名列武林十三奇,此番見你生情,想來真是緣法。你打聽打聽,哪一個男子敢像你這樣對我違拗,不早已在『追魂燕』下作鬼。」

  葛龍驤瞠目叫道:「你是嶗山四惡中的追魂燕繆香紅?」

  少婦笑道:「繆香紅就繆香紅,何必加上四惡,你儘管放心,雖然傳說嶗山四惡,手毒心狠,但柔情一縷,能化百煉精鋼,對你卻絕無惡意。繆香紅行年四十,閱人無數,非從即殺。即從我之人,也頂多三度,便採盡元陽,癆瘁而死。但此番對你確動真情,非等意投,絕不強迫。你在開封服我鎖骨迷陽妙藥,除非在十日之內,陰陽開闔,二五真精妙合而凝以外,永遠癱瘓無法解救。那藥一醉五日,此地已是山東境內。你不必胡思亂想什麼脫逃之方,安心在我這『怡紅別苑』小住些時,先行見識見識,等你徹悟人生真趣所在,俯首稱臣,稍嚐甜頭,我再帶你回轉嶗山大碧落岩,傳授水火相調、互易元精、駐顏長壽的無上妙法。」

  葛龍驤一聲呸道:「賊淫婦!你死到臨頭,尚不自覺。龍門醫隱柏長青與獨臂窮神柳悟非兩位武林奇俠,已然連袂同上嶗山,要為天蒙三僧和無數屈死鬼魂索命。小爺前站先行,不想誤中你這賊婦迷藥。堂堂磊落男兒,寧死不污。任憑你舌上生蓮,妄圖苟合,那是休想。葛龍驤別無他言,但求一死。」

  追魂燕繆香紅格格笑道:「你這種鑽牛角尖的話,早已在我意中。休看你此刻嘴強,繆香紅如若無法擺佈像你這樣的人兒,還稱的是什麼世間第一淫女。柏、柳兩個老賊,活得太不耐煩,竟敢闖我嶗山生事。蒙你先期相告,足感盛情。我此刻就帶你同返嶗山,安排巧計,把兩個老厭物解決之後,再行無憂無慮地快活他個天長地久。」

  葛龍驤情急之下,口不擇言,機密盡洩,方在痛悔,繆香紅玉腕揚處,一條綠色手帕在他鼻端微拂,濃香刺腦,又失知覺。

  追魂燕繆香紅雖出狂言,但聞得龍門醫隱與獨臂窮神,這兩位被綠林奸邪目為煞星的當代奇俠,竟連袂同赴山東,來找自己兄妹們的晦氣,哪得不暗暗驚心。用迷香帕把葛龍驤再度迷昏之後,立時帶他同返大碧落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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