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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三竹渡水

  葛龍驤連遇慘事,思觸萬端。低頭見懷內悟靜大師遺容,不由一陣心酸,淚珠淒然又落。心中暗自禱道:「大師好自西歸極樂,葛龍驤必盡所能,翦除這般慘無人道的兇神惡煞。」方念至此,前殿疾風颯然,有人入寺。

  葛龍驤輕輕放下悟靜大師遺蛻,閃向殿角。他輕功極好,這一放一縱,聲息甚為輕微。哪知前殿之入耳音太靈,業已聽出後殿有人,恨聲喝道:「後面是嶗山四惡中的哪個老鬼?敢作敢當,何必藏頭縮尾,還不快滾將出來見我!」

  葛龍驤聽來人口氣甚大,竟然未把嶗山四惡看在眼內,正在暗自揣測這是何人,對問話未予即答。哪知來人性如烈火,見無人應聲,已自闖進殿來。竟是一個滿頭亂髮蓬鬆、一臉油泥、身披一件百結鶉衣,右邊衣袖飄拂垂下,顯然右臂已斷,只剩一條左臂的老年乞丐。想係暴怒過甚,一對環眼,瞪得又圓又大,要噴出火來。

  進殿後,先望見地上悟靜大師屍體,滿口鋼牙亂挫,抬頭把兩眼炯炯精光注定葛龍驤,不由分說,左掌一揚,呼的一聲,一陣極為強勁的劈空勁氣,如排山倒海一般擊到。

  來人一現身形,葛龍驤便已想起悟靜大師遺言,料定這老年獨臂乞丐,必是天蒙三僧的方外好友,獨臂窮神柳悟非。自己下山之前,大師兄尹一清曾把江湖中各門各派主要人物的形貌功力,一一詳加分析。當然最高不過「武林十三奇」。但十奇中,自己恩師不老神仙諸一涵、冷雲仙子葛青霜、龍門醫隱柏長青及天台醉客余獨醒,被江湖中尊為「四正」。苗嶺陰魔、蟠塚雙兇、嶗山四惡與黑天狐,則列為「八邪」。唯獨這獨臂窮神柳悟非,性情極暴,不論何事,睚眥必報,一意孤行。即極惡之人,若有一事投其脾胃,亦成好友。所以本質雖善,行徑卻在半正半邪之間,為「武林十三奇」中最特殊的人物。但他「龍形八掌」與「七步追魂」的劈空掌力,卻極具威力,遇上之時,千萬不可招惹。若能與其投緣,行道江湖,必然得益不少。

  此時見他果如傳言,性烈如火,不問青紅皂白,舉掌就下辣手,掌風又來得勁急無倫。知道他心痛好友慘死,誤把自己當做殺友仇人,憤恨已極,出手就是他那威震武林的「七步追魂」內家重掌。

  葛龍驤哪肯硬接,雙足微點,身形斜拔。但聽掌風過處,喀嚓連聲,倒在地上的那尊韋陀神像的一隻右臂,被震成粉碎,手中所捧的那根所謂天蒙寺鎮寺之寶,悟靜大師臨危時相贈的降魔鐵杵,也被柳悟非的「七步追魂」掌力,震得飛起數尺,噹的一聲,掉在地上。

  葛龍驤身形落地,一聲:「柳老……」前輩兩字猶未出口,柳悟非龍形一式,跟蹤又到,一聲不響,獨臂猛推,劈空又是一掌。

  葛龍驤「風飄柳絮」,身形閃退丈許,已然被柳悟非這蠻不講理的行為,激起怒火。劍眉雙挑,暗想:「管你什麼『武林十三奇』中最難惹難纏的丐俠,我就鬥鬥你這人見人怕的獨臂窮神!」他是倒著斜縱而出,人在半空,就怒聲喝道:「柳悟非!你不要倚老賣老,窮兇惡極。殺害天蒙三僧之人,是嶗山四惡中的冷面天王班獨。悟靜大師適才還遺言請你替他們報仇雪恨,哪知你枉稱武林前輩,竟然有眼無珠,不分邪正,口口聲聲想找嶗山四惡。你倒睜大眼睛仔細看看,我這十八歲的少年,是嶗山四惡中的哪個老賊?你不要以為你『七步追魂』掌力無雙,再若如此蠻不講理,我葛龍驤也就不管什麼尊卑禮法,叫你嚐嚐『彈指神通』的滋味如何?」

  獨臂窮神柳悟非,性情怪僻無倫,落落寡合,生平只有天蒙三僧與中條山無名樵子等幾個好友。悟元大師歸途繞道中條之時,柳悟非正與無名樵子在後山密林之中,盡醉高臥,次日方回。一見留書,即往秦嶺兼程急趕。無奈定數難回,等到達天蒙寺,先見悟通大師橫屍前殿,察看傷勢,果如悟元大師留書所云,中了嶗山四惡的「五毒陰手」,才向後殿叫陣。等到衝入後殿,悟靜大師又告萎化,悟元雖然不見,料亦凶多吉少。

  多年良友,一旦全亡,老化子柳悟非怎得不毫髮皆指,肝腸寸斷。他本來就是性急之人,再加上這萬丈怒火,見人就圖洩憤,不分青紅皂白,追著葛龍驤,劈空就是兩掌。誰知兩掌均空,對方不但不為威勢所懾,反而駐足責罵。獨臂窮神柳悟非縱橫一世,正邪兩道均極敬畏,何曾聽過這等不遜之詞。但葛龍驤這一大罵,反而倒罵得獨臂窮神悟非服貼起來,盛氣稍平,怒火漸息。

  他越想越覺得對方罵得太有道理,自己已知人是嶗山四惡所傷,卻對人家一個十八九歲少年發什麼窮火。而對面這少年,明明知道自己是有名的難惹魔頭,依然不卑不亢,據理責問,這份膽識委實可佩。適才避自己掌風,輕功卻又那麼美妙。再一仔細端詳,人品相貌宛如精金美玉,無一不佳,柳悟非竟然越看越覺投緣,忽地縱聲長笑起來。笑還未已,眼光又與地上悟靜大師遺屍相觸,笑又突轉低沉,漸漸由笑轉哭,最後索性嚎啕大哭,久久不歇,與山間夜猿悲啼,若相呼應,淒厲已極,不堪入耳。

  葛龍驤年輕氣盛,對這獨臂窮神柳悟非,出言責罵之後,料定接著就是一場驟雨狂風般的驚心血戰。故在責罵之時,業已調勻真氣,準備應敵。哪知大謬不然。自己一開口,對方就傾耳靜聽,自己越罵,對方臉上越現笑容。等到罵完,獨臂窮神柳悟非,絲毫不怒,只把一對精光四射的怪眼注定自己,不住端詳,看到後來,一語不發,卻突然來個縱聲長笑。

  葛龍驤簡直被他笑得摸不著頭腦,直到柳悟非由笑轉哭,心中暗想這風塵奇俠,真個性情過人。聽他越哭越慘,越哭越兇,不由也被勾得陪同垂淚。看他對自己,已無惡意,遂走將過去,婉言勸道:「柳老前輩,請暫抑悲懷,容晚輩相助,先把兩位大師後事了結,再行設法誅戮那嶗山四惡,以報此仇,並為江湖除害如何?」

  柳悟非舉起破袖,把滿面淚痕一陣亂拭,對葛龍驤把怪眼一瞪道:「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我柳悟非,名雖悟非,生平卻絕不悔悟前非!因此正派中人對我敬若鬼神,一干邪惡魔頭卻又對我畏如蛇蠍。生平就交下這麼幾個好友,一旦傷亡,叫我怎麼不哭?你這小鬼,我看不錯,如願和老化子訂交,就叫我一聲柳大哥,不要什麼老前輩長,老前輩短,叫得人噁心作嘔。我老化子向來是不羈俗禮。你方才說出『彈指神通』,我已知你來歷。休看你師父諸一涵被武林中尊敬愛戴,老化子卻嫌他酸裏酸氣,一面孔正經道學,太討人嫌!你方才說什麼天蒙三僧均被冷面天王班獨殺害,此間不見悟元,難道他在途中,就遭毒手了麼?」

  葛龍驤暗想這老化子著實怪得出奇,這類異人不可以常禮拘束,既然如此,索性高攀一下,接口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柳大哥請聽我敘述此事經過。」遂自廬山冷雲谷投書開始,一一述至現在。

  獨臂窮神柳悟非聽完之後,怪眼圓睜,精光四射,冷笑一聲說道:「我這兩位老友是佛門弟子,寺後現有大缸,遺體可以火化。至於悟元埋骨華山,目定難瞑,等我替他們報仇之後,再行撿骨攜回此廟便了。葛老弟,我老化子看你年紀輕輕,膽識不錯,才想交你這個忘年之友,既然攪上這場渾水,可願隨我遠赴嶗山,找那班獨老賊,算算這筆血債。然後我再幫你找那青衣怪叟鄺華峰,奪回碧玉靈蜍,也教他們雙兇四惡嚐嚐老化子的這條獨臂厲害。」

  葛龍驤笑答道:「大哥有令,萬死不辭!只是我尚奉冷雲仙子之差,欲往龍門有事。不如彼此約定,涼秋八月,桂子飄香之時,就在四惡老巢嶗山相會如何?」

  獨臂窮神柳悟非點頭道好,老少二人把悟靜、悟通兩位大師遺體火化之後,回到殿中。

  葛龍驤一眼瞥見被柳悟非掌力震落在地的那根所謂天蒙寺之寶的降魔鐵杵,才想起幾乎遺忘此物,辜負了悟靜大師垂死相贈的一番好意。上前拾起一看,似與一般韋陀神像所捧降魔杵並無不同。杵上未加裝飾,黑黝黝的就如一段烏鐵,捧在手中也不甚沉,簡直看不出絲毫奇處。遂遞向獨臂窮神柳悟非道:「悟靜大師垂危以此相贈,言之諄諄。說是他們天蒙寺的鎮寺之寶,因他師兄弟均未收徒,此脈已斷,不然還不敢贈與小弟,只是龍驤駑鈍,不知其妙。大哥功參造化,學窮天人,又與天蒙三位大師多年至友,可知此杵用途麼?」

  柳悟非接過鐵杵,審視至再,順手往地上一敲,也不過把磚震裂一塊,對葛龍驤瞪眼說道:「人家都說我老化子怪僻絕倫,其實我最通情達理。世上事,逢甚等樣人,說甚等樣話。你碰上個文質彬彬的書生秀士,弄上幾句文,顯得風流儒雅,原不足非,但若和我老化子這樣江湖豪客,來點什麼酸溜溜的,就不啻自找沒趣。什麼『功參造化』、『學究天人』,方今武林中,配得上這兩句話的,除了你師父與冷雲仙子之外,誰足當此?這支鐵杵用途,老化子一時真還參詳不透。但我與天蒙三僧知交多年,向未聽他們提過此物,其隱秘慎重,可以想見。以此推斷,必非凡物!你好好帶在身邊,他日見你師父再問。良朋已逝,這觸目傷心之地,老化子不願久留,我們今日訂交,緣法不淺。你師父『彈指神通』與『天璇劍法』武林中無出其右,看你神情器宇,已得真傳,毋庸越俎代庖,不如你我去至前面峰頭,把老化子的龍形八掌,傾囊相授,就算我這當大哥的給你的見面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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