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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半局殘棋,一方石硯,兩隻巨觥,三罈美酒,幾支畫筆,再加上青石硯旁的一疊宣紙,數卷舊畫,這應該是古翠琅環,奇香翰墨,牙編藻案,甲配芸窗的書齋,哪位騷人墨客的行吟雅集之所。

  不!錯了,這哪是什麼書齋?這是一片深廣數里,枝葉虬密,結頂交柯,連天光日色均難得一見的遠古森林以內!

  樹葉紛飄,西風蕭索,秋容淡淡,秋色娟娟,雖然「卻道天涼好個秋」,正是文人雅士,銜杯接席,感慨吟詩的佳景良辰,但在這一片遠古森林中,在這一塊顯然由人工開闢成的空地上,在這一間狹小而簡陋的木屋裏,面對著殘棋美酒,宣紙畫筆的,絕非「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及「舉杯消愁愁更愁」的墨客騷人,卻是兩位叱吒風雲,威震宇內的武林奇士。

  林中雖有落葉,那微帶寒意的西風,卻吹不到這佔地頗廣的森林中心,所以這狹小而簡陋的木屋裏,不免略微有些燠熱。但小屋內迎門坐著一個烏簪髻,赤面長髯,打扮得非道非俗的軀幹修偉老者,卻身著重裘,非但不感絲毫熱意,且不時伸出蒲扇般的巨掌,在桌旁一個青銅火盆內頻添炭火。

  火盆中的火勢,越來越旺,尺許高的火苗,熊熊作響,那縷縷青煙,已把小木屋的屋頂熏黑了一大片,所以雖然時屬晚秋,而這屋內熱度,竟炎於夏天。

  與赤面長髯老者對坐的,是一個中年文士,突然朗聲大笑,推座而起,把身上所著一襲玄狐長袍扣得密密的扣子,慢慢解了開來,目注老者笑道:「令狐兄,看來這『炎室擁裘』一舉,也無法試出你我功力深淺,炭火越燒越大,要是把我這間辛辛苦苦搭成的小木屋燒了,才冤枉呢!」

  赤面長髯老者眉頭一皺,伸出手指,把青銅火盆中燒得通紅的木炭,極慢極慢地取了四五塊出來,托在左掌之上,然後右掌再合,一揉一開,便成了一堆炭灰,紛紛而落。

  這種掌力指功,委實足稱絕世無雙,但中年文士看在跟內,卻似毫未在意,只端起面前的酒杯,慣杯飲盡,雙目微合,隨即「噗」的一聲,一片白濛濛的水霧,自他口中噴了出來,電也似的往那盆炭火之上一罩,酒香四溢,滿室芬芳,爐火便已全部熄滅。

  這位豐神俊朗的中年文士,大笑說道:「爐中取炭,掌上飛灰,令孤兄指掌神功,雖然絕世無雙,但這麼大一盆炭火,一塊一塊的要弄到何時方了?所以敬為代勞,令狐兄不會怪小弟有什麼賣弄之意吧?」

  赤面長髯老者,軒眉微笑,心知中年文士的噴酒熄火,看來雖似平淡無奇,但因噴的是極好美酒,酒有助燃之力,像做到這樣不使炭火絲毫上升,立時完全壓滅,非在酒霧以內,暗藏著一層凝煉到了無形無聲程度的真氣不可!

  複姓令狐的赤面長髯老者,緩步當門,只見門外草木枯黃,落葉滿地,不由眉頭微皺,轉身向中年文士慢慢問道:「谷兄,你我二十年來,約鬥三次,前兩次不必再談,即以此次而論,長長十日之內,你我比試了多少功夫?」

  豐神俊朗的谷姓中年文士接口道,「隔空彈線,閉目穿針;掌震疊書,間頁成粉;炎室生火、各御重裘,再加上費時最長的十局圍棋,不過才試過四樣,比起你我上次在泰山絕頂,百技相拼,平分秋色的一回來,還差得遠呢!」

  赤面老者捋髯搖頭笑道:「雖然才僅四樣,但絕非我們自詡,哪一樣不是數十年性命交修的功力所聚?撇開內功真力,及『隔空彈線,閉目穿針』的靈心巧勁不談,最妙的便是那十局圍棋,居然局局成和,一無勝負,但你我均逾古稀,有生之年,已然不多,若令北鶴、南龍在撒手塵寰之前,始終絲毫難分,不但令狐璞不會瞑目,谷兄想也必有未甘的吧?」

  中年文士聽那赤面長髯的老者令狐璞說罷,劍眉微微一軒,但卻仍含笑說道:「令狐兄所想,谷中蘭極表贊同!但不瞞令狐兄說,小弟挖空心思所想出來的幾樣玩意兒,本來自認或有些微勝望,哪知令狐兄神功絕世,無所不能,依舊是旗鼓相當,未分軒輊!難道我們這兩個被天下武林同道說得近乎虛幻人物的『北鶴、南龍』,臨到即將息影江湖以前,還要舞刀動劍的大打一場,拼個你死我活不成?」

  令狐璞突然仰天狂笑,笑聲強烈無比,震得木屋亂搖,笑完之後,正色沉聲說道:「武學一道,無論軟、硬、輕功,及內家真方,你我均無再比必要!不是令狐璞誇句狂言,我闖蕩江湖數十年來,縱橫無敵,但絕想不到一遇敵手,便是谷兄這等厲害人物!從這密林以內的稀薄天光看來,暮色已臨,又是一日將逝,我們還是先把這已經準備好的物事比完,若仍無勝負之分,再想他法,總之,小弟業已鐵定主意,此次相聚,不是『南龍』降『北鶴』,便是『北鶴』服『南龍』,否則,令狐璞不願再不了了之的生出這黑森林外!」

  谷中蘭又復斟滿面前酒觥,一飲而盡,向令狐璞朗聲笑道:「令狐兄此語,深得我心,想不到谷中蘭一生落落寡合,卻遇上了令狐兄這樣一個大對頭而兼大知己!只是……唉,」

  谷中蘭喟然興歎,「砰」然一響,放下業已喝空的酒杯,這時門外隨風飄進一張枯黃的落葉來,恰巧落在赤面長髯老者令狐璞的袍袖之上。

  令狐璞伸指將這片枯黃落葉,拈在手中,兩道長眉方自一展,那谷中蘭卻突然長身而起目光如電的在這片落葉上匆匆瞥了一眼,便自提起桌上一支畫筆,極其隨意地在那疊宣紙的最上一頁之上,淡淡勾了幾筆,然後面含微笑,把這張宣紙緩緩送到令狐璞的眼前。

  令狐璞目光略閃,驀然一驚,只見這張白色宣紙之上,多了一片淡墨勾成的樹葉,雖僅寥寥數筆,卻已將自己手中這張枯黃樹葉的形態神韻完全勾得一模一樣,並且生動已極!看完以後,眉峰略蹙,點頭笑道:「谷兄妙腕天生,一瞥之間,寥寥數筆,便自畫盡這張枯黃落葉神韻!但卻嫌過份促狹,害苦小弟,使令狐璞學步固非所願,藏拙又自不能。」語音微頓,目中精光電轉,繼續笑道:「小弟來個狗尾續貂,且把谷兄所畫枯葉上的這段蛛絲,延長十倍,以博一笑!」

  原來那張枯黃落葉邊緣,粘著半段極細蛛絲,但谷中蘭卻毫無遺漏的畫在了宣紙上。

  令狐璞話說完,緩步走到桌邊,特地選了一支最大的粗如兒臂巨筆,井飽飽蘸了一筆濃墨,手腕略沉,果把谷中蘭所畫枯葉邊緣的那蛛絲,緩緩地延伸十倍。

  筆巨墨飽,但所畫蛛絲,卻細如原物,而且筆直一條,絕無半點曲折及粗細不勻之弊!

  令孤璞畫完擱筆,谷中蘭向紙上凝目半晌,搖頭長歎道:「小弟浸淫丹青一道,少說點也有四十多年,唉……」他雖然長歎一聲,未曾把話講完,但顯然已自默認,這比較畫力一舉,仍不能超過令狐璞半點。因為令狐璞雖然僅把一線延伸,卻繫特選巨筆,飽蘸濃墨,運筆又極其緩慢,畫出來的蛛絲,既細且直;這種難能可貴的造詣,別人也許無法瞭解,但谷中蘭這等文武兩途均冠絕寰宇的蓋代奇人,哪得不喟然興歎?

  令狐璞淡然一笑,自桌上拿起一卷舊畫,隨手翻了兩頁,不禁目注谷中蘭笑道:「這『滄浪詩話』,是宋人嚴羽所作,略涉詞章典籍之人,大都熟悉,若以此書來考較腦力,豈非全然失卻谷兄要求『過目成誦』的意願了嗎?」

  谷中蘭聞言,雙目一張,眼光中射出一股奪人的神采,朗然答道:「小弟雖然愚昧,但深知宋人嚴羽的『滄浪詩話』,哪裡會難得住學如淵海的令狐仁兄?但小弟願意,是要令孤兄熟讀此卷,試試可能倒序而誦?以傳為武林中的不朽佳話!」

  令孤璞想不到這位厲害對手,居然出了如此難題,似乎也自微微一愕,但旋即大笑說道:「谷兄絕世聰明,設想之高,委實非常人所能窺測!這『過目倒誦』一題,妙絕千古,令孤璞雖然自知難免丟人現眼,但也不能不勉力一試!」語音一停,立時目光專注那冊『滄浪詩話』,從頭到尾,然後再從尾到頭,一字不漏地翻閱一遍。這「滄浪詩話」,共分詩辨、詩體、詩評、詩證五門,崇高盛唐,方尊妙悟,主張詩道須與禪道相通,立論雖然精闢,但欲倒序而誦,卻極不順口。

  令狐璞一遍尚未翻閱完畢,門外天光已暗,暮色立深,谷中蘭伸手點起一枝巨燭,小屋中頓時恢復明亮。燭光剛亮不久,令孤璞便把「滄浪詩話」一掩,高聲倒誦起來,語聲琅琅,熟極似流,硬把個號稱「南龍」的谷中蘭大大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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