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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


  吉安能有如此裴然的成就,首先得归功于雄才大略、文武全才的知府大人伍文定。但追根索源,不得不承认五年前在此任知县的王阳明。

  五年前,王阳明先生刚从被谪为贵州龙场驿的驿丞任所召回,任庐陵知县,他的知行合一学说尚未成熟,还算不上一代大儒,只是个官小而年纪大(三十九岁)的好官而已。他是正德五年三月到任的,就任七个月,亲颁十六道榜文启示,首先便向那些为富不仁的土豪恶霸开刀,最令百姓感恩的德政,是选任里正、开辟全城火巷、疏通水运、革除贪吏、杜绝神棍敛财的神会、重建保甲缉盗清驿等等。自后继任的人,皆萧规曹随,不敢妄自更易,有了良好的基础,因此一直是江西最安定的城市。

  伍知府文定文武全才,为人耿介,任常州的小小推官时,便敢和魏国公相抗,主持公道,替百姓小民向朝野侧目的魏国公争田,终于被那时的刘太监刘瑾所害,削职为民。刘瑾死后,起补嘉兴。姚源贼混世魔王王浩八从江西流窜南京的徽衡二府,再窜浙江开化,他率兵大破王浩八于华埠,把混世魔王赶回江西,因军功升任河南知府,到任便一举铲除境内巨盗张通、李文简等九大寇,才干为朝廷所重视。江西群盗涌起,局面不稳,便把他调来吉安,后来成为群盗闻风惊溃,辅佐王阳明平贼灭寇,平定宁王之乱的功臣。

  冶乱世,用重典,伍知府以铁腕治理全府,有两件事犯在他手中,绝不容情,一是贪污,一是盗匪,抓住证据,他不管你是王亲国戚,也难逃国法制裁无所畏惧。赣州府黄龙埠的死鬼汪太监,只敢到赣州无法无天,就不敢踏入吉安府的地境。运釉船一进入吉安最南一县的万安,直至北面最北一县吉水,这段水程中,船上的官役船夫皆兢兢业业,绝对不敢作威作幅横行霸道,乖乖地悄然过境,像见了猫的老鼠。

  巳牌左右,艾文慈大摇大摆踏上习溪桥。桥南端,两名中年村夫,各挑了一担安福县的特产石墨,正在桥头歇着。这种石墨也就是煤炭,乡民买来做火种,放些在灶中,整夜皆不用加柴草,第二天拨开灰便可生火,所以叫火种。

  村夫的后面,蹲着一名鹑衣百结,脏兮兮的老花子,伸出鸟爪般的手,举着一个脏得不可再破的竹丝小箕,向往来的行人乞讨,口中不住喃喃地叫:“谁给我孤老头百文千文,老天爷保佑你长命百岁……”

  谁肯向花子施舍百文千文的?这老花子简直是妙想天开,狮子大开口。艾文慈已听到这两句话,不由心中暗笑,本已踏上桥头,忍不住扭头往回走,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轻轻放入箕中低笑道:“有你这种花子,也就有我这种傻瓜。”

  老花子脸上太脏,不易看清面貌,半闭着老眼,要死不活地说:“过了一关又一关,关关都是鬼门关……”

  但艾文慈已经走了,没听清老花子的语中玄机。

  老花子眼睑眨动,异光一闪即没,伸手抬起银子往怀中一塞,抓起打狗棍,一步一颠地跟上,在艾文慈身后喃喃地说:“老爷子的话没人要听,准倒霉。”

  艾文慈心中一动,脚下放慢。

  “神色放自然些,别回头说话。”老花子说。

  “怎么回事?”他若无其事地问,并未回头。

  “你这样进城,等于是自投罗网,飞蛾扑火。”

  “老爷子贵姓?”他问。

  “我知道你姓艾。”老花子答非所问。

  “你是……”

  “桥头那两个挑石墨的村夫,是推官大人属下的眼线巡捕。”

  “他们认出小可了?”

  “很难说。”

  “这……”

  “新绘制的榜文有点走样,他们可以起疑,但不至于想到是你。”

  “老爷子怎知道小可……”

  “前天布政司衙门遣来急足,旧案重提,布各府州县全力缉拿艾文慈归案法办。昨天府衙重新绘制图形榜文公示各处,城门口就是贴了新的榜文,图形虽有点走样,但仍可从阁下的身材脸型,依稀可辨阁下的相貌。”

  “哦!原来如此,经过三年岁月,风声仍然紧急,这些官不懒呢!”

  “桥那端有好朋友等候,如果阁下有意要咱们相助,便装病可也。”

  “谢谢关照,请教尊驾……”

  “请勿多问,你必须信任咱们相助的诚意。再见。”老花子说完,脚下放慢。

  桥头与城门相距仅百十步,不但城门楼上面把守的人可能看清桥的情景,城门口的眼线也可看得一清二楚,假使这时回头,势将引起桥北那两名扮成村夫的眼线注意,可能立即出面盘查或加以逮捕扣留哩!目下的形势,已不容他选择,逼得他不得不接受陌生的援助。接近桥头,他摇摇晃晃倒下了。

  上来了两个人,抢近将他扶住,一人说:“中暑,快扶他到树荫下躺一躺。”

  抬至树荫下,引来不少行人围观。他居然扮得十分神似,脸色泛青,大汗涔涔,呼吸急促。一名行人挥手赶人,叫道:“老表们,请让开些。”又向两位热心相助的人在叫:“快抬进城去,找郎中诊治,救人如救火,耽误不得,快!”

  三个人七手八脚将他抬起,匆匆入城。

  抬他的人进入街有一条小巷,抬入一栋巨宅的边门,门随即掩上,一名仆人打扮的中年人低声问:“慢着,怎么回事?”

  艾文慈挺身站稳,笑道:“谢谢诸位相助的感情,但不知哪一位是主人?”

  中年人打量他片刻,欣然地问:“尊驾可就是艾爷文慈?”

  “正是区区。”

  “欢迎光临。兄弟姓湛,家住临江府。”

  “湛兄……”

  “请至西院花厅小坐,正在下即前往东街通报主人。请随我来。”

  艾文慈不再多问,反至已到了此地,见到主人,自当明白的,说声多谢,跟着姓湛的进入一条长长的走廊。其他送他来的人,径自出门走了。

  这间大宅确是大,东院临小巷,西院外是另一条小街,整座西院占地甚广,约有十余栋楼房花厅布置得十分华丽,家具、盆景、书画……无一不是精品,相当考究。接待人的是两个和气的中年人,有两个清秀的小厮侍候茶水。

  引他前来的人是花子,安顿接待他的人却是吉城大户,他甚感迷惑。

  接待他的两个客人,一个自称孙茂盛,不但人生得和气,而且谈锋甚健,执礼甚恭。仆人们送到了不少时鲜果品,这都是可以放心食用食物。他也就不再客套,先填饱肚子再说,早餐尚未入肚呢!

  一等再等,仍不见主人回府。钱、孙两人和他天南地北乱扯,并不时探询他的底细,却绝口不提有关主人的一切,口风之紧,可称老练到家。

  看看到了近午时分,突然进来一个健仆,向钱宏才行礼禀道:“钱爷,老爷在书房请见贵宾了。”

  “这就去吗?”钱宏才问。

  “是的,老爷在立候。”

  钱宏才立即离座,向艾文慈笑道:“主人在书房会客,定不等闲,书房乃是接见特殊贵宾的地方哩!请随在下前往,在下领路。”

  “在下深感荣幸,钱兄请。”艾文慈客气地说。

  钱宏才在前领路,孙茂盛伴同艾文慈并肩而行,经过不少厅堂房舍和花径院落,进入一间除了一座书架以外,只有一案一几的大型书房,看上去大而无当,不像是书房,倒像是仅供通行分隔内外的穿堂。

  只有一名书童打扮的小厮迎客,书房内并无人影。

  仆人传话说主人在书房立候,事实却不见有人。

  “请稍候,书房有内间,主人在内间候客,即将外出相会。”小书童极有风度地说,口吻完全像是成人。

  艾文慈的目光,本能地打量房中的布置。一个亡命之徒,到达一处可疑的地方,他第一件重要的事,便是留意退路,安全第一,小心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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