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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济阳侯府没住有几个人,主人一家老少皆住在北京。

  大小姐南来小住,所带的人十余名而已。

  偌大的深似海侯门,连留在府中照料的仆人全算上,仅三十出头,大多数房舍是空的。

  镇抚司派来查夜窥伺的密探,根本用不着费神留意可疑动静,来来去去到处走动,也没有人理会。

  甚至留守的几个老仆,不时替这些密探送些点心意思意思。

  这些皇家密探职责所在,侯府的人尊重他们的职权懒得计较。久而久之,来的密探一天比一天少。

  密探主要的监视对象,是侯府大小姐的动静。

  而侯府房舍甚多,任何角落也可以溜出府外。

  符大小姐愈来愈精明机警,进出自如哪能掌握她的动静?黑夜进出更是难见形影,密探们干脆自找地方睡觉免得劳神。

  李季玉第一次光临侯府,第一次光临符晓云的妆楼。

  伺候大小姐的人,除了两个侍女外,还有一位中年仆妇,锦衣肉食之家,毕竟不同凡响。

  远在数千里外的北京侯府,必定婢仆如云。

  在他这个草莽狂夫的眼中,他是生活在另一世界的人。

  他也曾经是被称为豪奢的豪少,在声色场中有他的地位。

  但毕竟在那种声色场中,接触的人士十分复杂,固然有贵戚名豪在其中,也有下九流的牛鬼蛇神充斥其间,并没脱离现实;与社会脉动并没脱节,所接触的光怪陆离环境,他周旋其间应付裕如。

  在这里,不自在的感觉油然而生。

  侍女在香闺外的小花厅,准备了香茗点心款待他。

  两座银烛台发出柔和的光芒,丰盛的茶点香味浓郁,四周华丽的摆设漾溢着富贵气息,与曲院中歌妓们的俗艳摆设完全不同。

  仆妇侍女恭顺卑谦的神情,也让他感到不自在。

  她们走动时,简直就像幽灵,轻手轻脚唯恐发出声响,目光不与宾客平视,似乎她们并不存在,默默地做她们该做的事,说话声音像蚊鸣。

  夜静更阑,烛光摇曳,楼上楼下都有人无声无息地走动,他却感到孤寂落寞。

  前天晚上胜棋华严庵禅房的情景依稀幻现,这里哪能与破败的禅房比?

  绣帘轻掀,侍女春兰伴同洗漱毕的大小姐,捧凤凰似的款步入厅,一阵女性的幽香在空间里流动。

  晓云仍有湿气的及腰长发,自然地在背部形成一重飞瀑,少女的风华极为动人,曳地的乳色薄罗衫裙,因小腰间所系的罗带,而隐约呈现美好曲线。

  当初他所看到妩媚中流露英气的鲜明形象消失了,扮小村姑的活泼清秀形象也不见了,出现在烛光下的灵秀少女,才是真正的侯门千金本来面目。

  晓云向侍女挥手示意,喜悦地傍着他坐下。两侍女与仆妇悄悄地离去,留下他俩再度秉烛共度良夜。

  “季玉哥,你来,我好高兴。”晓云浑忘前晚的落寞,喜上眉梢替他斟茶:“城,内城外奔波了一天,找你找得心焦,猛然打听出哮天吠派人把你从大街上掳走,急得像是从万丈高楼失足……”

  “你真精明呢!胆大包天仗剑硬闯。”他摇头苦笑:“你真以为凭你一支剑,就可以在京城内横行?要不是我躲在邻宅突然心血来潮,重新进入裴家,你……万一你有了三长两短,我……”

  “好啦好啦!人家心里焦急才豁出去嘛!”晓云粉颊泛霞,吱吱喳喳抢着说:“让我气愤的是,那条狗没有任何理由掳劫你。他的撑腰人是秦王世子,秦王世子在京师读书很勤,不怎么管争权夺利的事,所以没列名四大魔王,与绝世人屠面和心不和。那条狗如把你交给镇抚司,如何向秦王世子交代?”

  “这种人像墙头草,玩两面讨好手法图存平常得很。秦王世子的权势,的确比不上绝世人屠,早晚会返回西安藩地,这个靠山是靠不住的。你又没有勇气杀人,怎么敢去闯虎穴龙潭?杀伤唬不了那些高手名家,不敢下杀手肯定有输不赢。我听到他们叫出京华女魅的绰号,才接近斗场察看的,看出你出手的举动不同,再一看便猜出是你,吓了我一大跳,幸好能及时将你拉走。”

  “你不要把我看成胆小鬼,我正打算杀人呢!”晓云依然嘴硬:“你没受到虐待吧?”

  “没有,我不怕他们。”

  “你到城北……”

  “我是有意让他们把我请进裴家的,找裴家的一个人讨消息,可惜那人不在,等了老半天,才失望地暂时躲在邻居守候。”

  “找甚么人?是被请去的?”晓云大感惊讶。

  “请有多种请法啦!硬请是其中一种。哮天吠的重要爪牙中,看一个叫俞光的人,绰号叫输光,一个嗜赌如命的滥货,是锦衣卫的力士。这人有袍泽在管带水师署任职,掌管卫风快船的调动派遣,知道往来各地卫风快船的动静,可供给独门的消息。哦!你说奔波了一天找我,有重要的事吗?今天你该到牛首山祖堂山一带,与那些官眷应酬,是吗?”

  “我没有心情去。”晓云说,被后面的问题,打消了询问找俞光的原因:“汉府的欧阳慧,昨天下午在江东门附近失踪,她是去找你的,你没听到消息?”

  “真的?”他吃了一惊:“我一直躲在城里,没留意其他的事。你和她一样不知天高地厚,不分昼夜不断到处乱跑,也许在某处访友,怎知道她失踪的?她的武功非常了不起,愈来愈精明了,镇抚司的人不敢动她,应该不会受到劫持。”

  “汉府的贺参赞贺二爷来找我……”晓云将早上会见贺二爷的事说了:“汉府的人其实不算太坏,只在朝廷的权力斗争中,锄除异己坑害反对的王公大臣,与百姓市民甚少关连,不像镇抚司那么残民以逞。我觉得你也喜欢那丫头,能为她尽力就设法找她吧!你认识的朋友多,也许能查出她的下落。”

  他用心地审视晓云灵秀面庞上的神情,颇感困惑。

  “你……你看我的目光……我脸上有甚么不对吗?”晓云被他看得红云上颊,妩媚地白了他一眼。

  “你这丫头真令人莫测高深。”他含笑摇头。

  “我又怎么啦?”

  “我上春华院,你替我订粉头;我喜欢欧阳慧,你急急忙忙找我替她援手。你知道我喜欢你吗?你喜欢我是无庸置疑的,但你这种喜欢的态度表现,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超出常情以外啦!”

  “没错,我喜欢你是无庸置疑的。”晓云脸红红羞笑:“凡是你喜欢的人或事,我都喜欢。你有权喜欢任何人,你将慢慢体会谁的感情深厚。如果我自私地阻止你与其他的人亲近,不让你有所选择,日后我很可能失去你的友情舍我而去,你会笑我工于心计吗?”

  “好奇怪的想法。”

  “季玉哥……”

  “好了好了,我算是服了你。你知道欧阳慧的底细吗?她在汉府的身分地位如何?”

  他几乎冲口说出欧阳慧的身分。

  晓云的老爹,是永乐大帝的爱将,对各地的藩王应该不陌生。

  他却不知,各地藩王各有封地称为国主,天各一方极少见面,堂兄弟叔伯之间,很可能一辈子也不曾碰头,彼此到底有多少儿女,谁也不知道,外人更一无所知。

  秦、燕、晋、周四府的世子齐聚京都受教育,那是永乐大帝的特殊恩赐,结果是晋王世子兄弟俩,先是手足相残,然后大逆不道;燕府(汉王)世子被逐另封至山东,然后举兵造反。

  所以后来的皇帝,极少把藩王的世子留在京都,免生事端,不让这些兄弟们觊觎皇座。

  “不知道。”晓云坦然说:“贺二爷很焦急,情绪紧张,应该是汉府重要的人,我始终无法打听出她的身分,也无意积极打听。”

  “她如果有甚么三长两短,京都将风云变色到处血腥。”

  “咦!你是说……”

  “我甚么都没说。这一天中,恫吓的黑函是否已投入汉府?”

  “没有。”

  “可有风声放出?”

  “也没有,好像毫无动静。”

  “唔!很可能是冲我而来的,先让我焦急,弄不清他们的意向,心神一乱就失去冷静,时辰一到,就可以控制我的动向了。”

  “你没听到风声……”

  “我这就走。”他心中其实相当焦急,大感不安:“我心里有数,概略可以猜出是何方神圣所为。你不要插手,我要那些阴谋计算我的人后悔八辈子,哼!”

  “别忘了我的剑,季玉哥,我希望你把我看作亲密的朋友,而非摒弃在事外不相关的人。”

  “这……”

  “我们曾经共过患难。”

  “明天在家等我的消息。”他喝掉杯中茶离座:“并请派人通知贺二爷,也许我需要他的人协助行动。不要送我,我知道从何处可以爬墙外出。晚安。”

  “我一定要送你出去,我知道镇抚司的密探躲在何处窥伺。”晓云拉住他的手,还真以为他不会轻功只会窜走:“就算碰上了,他们也不敢撒野。”

  表面上的情势,显示镇抚司的人不敢向他撒野,骨子里可不是那么一回事,只要有必胜的把握,密探们肯定会用雷霆手段送他下地狱。

  当然他也不想搞得烈火焚天,承认镇抚司是打不倒的巨人,公然拚命玩命,那是给自己过不去的疯子行径,所以表面上让步,暗中也在打这些人的主意,才能有利可图,犯不着强硬到底自找麻烦。

  他在晓云的领路下,从偏僻处爬墙外出,星夜偷越城关,奔向江东门。

  欧阳慧失踪,击中了他的要害。

  欧阳慧对他倾心痴心,他也对这位健美的漂亮女郎动心,多次亲密的接触,逐渐从喜欢改变成喜爱,几乎不克自恃,还真有点神魂颠倒。

  一旦听说喜爱的人失踪,失踪的原因肯定与他有关,内心所引起的激烈反应,简直像将爆发的火山。

  而且,耽误了他急于办理的重要大事。大事不得不暂且搁在一边,抢救欧阳慧必须列为优先。

  他已经知道欧阳慧是山东鲁王府的郡主,金枝玉叶的身分,并不影响他喜爱的心态,男人喜爱女人,与是否可以婚嫁无关。

  他也知道不可能成为皇室的额驸,身分地位不允许他攀龙附凤,保持男女单纯的情爱,日后如何演变不需认真计较。

  他这种亡命龙蛇,对所谓日后从不奢望,明天是否可以看到旭日上升,谁也不敢逆料,把握眼前欢乐,其他不需费心计及。

  他并没失去冷静,心中在盘算,清理出头绪,计算出一石两鸟的可行性,成功的希望有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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