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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潞城的县衙,只是一座一连三进的,稍象样的土瓦屋,把所有的衙役胥吏全赶走,也只能住下三五十个人,而且没有房间可住。

  东大街的县学舍、驿站,成了安顿贵宾的地方。

  因此,共分为三处地方安顿。

  警戒一点也不森严,分三处地方安顿,满州兵懒得管,游骑兵不愿管,仅各派了一名卫兵,两名巡逻,意思意思而已。谅这些废王们不会逃,更不怕强盗进城来抢劫。

  山阴王一家,住在潞城驿的驿馆,内眷有一妃、两侍、两王子、一奶娘、一仆妇。

  一烛荧然,破败的馆舍门塌窗坏,蚊子嗡嗡叫,又臭又脏委实令人受不了,这些脑满肠肥终日养尊处优的王眷们,莫不叫苦连天。

  仆妇采来了一些黄荆条,用来熏蛟子,满屋余烟未散,小王子们的尖厉凄惨哭闹声,令王妃杨氏感到头晕脑胀,不知如何是好。

  驿馆到处都在忙,膳后忙着找地方睡觉,廊屋墙角都可以铺上一块布,将将就就宿一夜,谁也不管谁的闲账,落难赶路嘛!

  王妃杨芯姑,快四十岁的人了,两个王子一个五岁,一个六岁,都是妾侍生的。她本人的两个王子,都在战乱时在蒲州王府死掉了。

  人都在忙,不知何时多了陌生人而不自知。

  “不要再让孩子叫了。”王妃不胜烦恼地,向两位妾侍挥手叫:“带出去走走吧,这里的烟散了再回来,去去去,烦都烦死了。”

  人都走了,朦胧中,房门口却多了一个人,烛光黯淡,余烟未散,难免看不真切。

  “谁呀?”王妃坐在木榻上问。

  “姐!”传来陌生而又不陌生的叫声。

  “哦……芷……小妹……”她狂喜地叫,抢出一把抱住了乃妹杨芷姑,泪如雨下:“小妹,小妹……天可怜见,你……你是怎么来的?”

  “我跟来的,姐。”杨芷姑扶乃姐走近床前坐下,拭泪说:“我一直就躲在太原,等你。”

  王妃不住饮泣:“家里怎样了?在太原,不准接见任何人,看管的人都是满兵,一句话都听不懂,断了一切消息,苦哦!小妹!”

  “散了,都散了!”芷姑一阵惨然:“凡是与王府沾亲带故的人,一律逮捕,家产充公,人丁流放或囚禁,不许再回原籍。我逃走了,整整二年,流落江湖与亡命为伍。爹娘失了踪,是被蒙古兵捉走的,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姐,我们一家,好……好惨。”

  “这……这怎么可能?他们说过,既往不咎,有功者一样封爵……”

  “姐,那是骗你们的,你们囚禁两年,不知道外面的事。”

  “小妹,你不要危言耸听,王爷去年派人到京里看过恩赐的新府第,皇上亲颁恩养终始的圣旨我们都看过了。”

  “那是天大的骗局,姐。”芷姑郑重地说:“亲友的下场,就是最好的证明。你这一进京,有如羊落虎口,你可千万不要上当,满人的皇帝是不会放过你们的,斩草不除根,萌芽复又生……”

  “小妹,你可不要胡说。”王妃不以为然:“君无戏言……”

  “什么狗屁君无戏言!”芷姑的江湖口吻冲口而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如果相信,死无葬身之地!姐,我是为此而来的。”

  “你是说……”

  “我要救你出去。”芷姑坚决地说:“我来了好些人,在外面接应。姐,我们家只剩下你我姐妹两人了,我一定要救你出去,一进京,我就无能为力了。”

  “妄动!”王妃正色说:“你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新朝皇上亲颁圣旨,满汉大臣信誓旦旦,恩养终始圣眷甚隆,你怎么红口白舌乱造谣?倒是你,等我到了京城,你再来找我吧,我只有你这一位妹妹……”

  “你住口!”芷姑跳起来:“你是想重享荣华富贵想昏了头,像扑火的飞蛾进京去送死……”

  “小妹!”王妃厉声叫。

  “我要带你走,我不能见死不救!”

  “我不走!”王妃无比的坚决:“你对新朝有成见,你不能坑害我。”

  “什么?我坑害你?你……”

  “你走吧!”王妃也感到自己言重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到京里去看我,免得我替你担心,知道吗?”

  “我……”

  “我不会跟你走的,你快走吧!王爷马上就要来了。”王妃将芷姑往门口椎。

  芷姑一咬牙,失声长叹。

  门口出现江南剑客的身影,也黯然叹息。

  “杨姑娘走吧!”江南剑客酸楚地说:“各人有各人的道路,勉强不得。万事不由人计算,一生都是命安排,认命吧!姑娘,有人来了,我等你。”

  声落,人一闪不见。

  “姐,保重……”芷姑哭泣着说,一跺脚,向外飞奔而走。

  履声橐橐,王爷来了。

  ***

  县学有四五间房舍,迄今仍然关门。

  以往有二十名学生,十余名附读生。新人新政,在新学业课程未颁定之前,学舍乏人照料,破坏的情景比驿馆更甚。

  六合王朱效銮一家,以及清源王一家皆安顿在这里。

  六合王人丁少,一家人在职乱中死伤惨重,目下仅有一母一妻同行。一位老王母的仆妇,带了一位小厮伺候。

  这位小小福儿,其实是仆妇在职乱期间,偷偷收养的王子,是六合王的亲骨肉,目下随仆妇姓方,方小福,已经有八岁了。

  按王室辈序,方小福应该叫朱迥煌,辈名迥(渖王系第九代),排行长(火)。

  斗室凄凉,一床一桌,一烛摇红,蚊虫飞鸣。

  仆妇方嫂一手拉着小福儿,匆匆进入斗室。

  六合王年近半百,但已经是白发及半。

  “王爷,公冶老伯来了。”方嫂低声急急地说。

  “真来了?快请!”王爷离座,神色有点慌张。

  客人不请自来,鬼谷老人偕张家全急闪而入。

  后面,海山闪在门房戒备,海秀则在外面把风。

  “王爷好。”鬼谷老人抱拳为礼:“草民来迟,王爷恕罪。”

  “不要再叫王爷了,公冶老哥。”王爷苦笑:“望眼欲穿,你总算来了,谢谢上苍。”

  “风声紧急,不能再耽误了,语王爷立即动身。”鬼谷老人匆匆地说:“外面警戒已经消除,请方嫂去请王妃,要快。”

  “不必了,老哥。”王爷说:“走不掉的,满人会大索天下……”。

  “什么?王爷,你不是要改变计划吧?”鬼谷老人脸色一变:“难道说,你真以为进京便可恩养终始?”

  “老哥言重了,国破家亡,我从来没奢望满人会对我朱家的子孙有所礼遇;我不死于国难,已经愧对祖宗、愧对百姓,再苟且偷生,情何以堪?”

  “王爷,你……”

  “他。”王爷拖过小福,将小福的手交到鬼谷老人手中:“带他走吧,他是我唯一的骨血;以后,三十年一世,再让他改姓归宗。老哥,一切拜托你了,能教则教,能养则养,要不……”

  “王爷,你……你怎么说这种话?”鬼谷老人泪下如珠:“公冶方要不鞠躬尽瘁,神明殛之。”

  当年刘先主临死大玩权术,托孤时把阿斗托给诸葛亮,说能辅则辅,不能可取而代之,一下子把诸葛亮套牢,套得死死地。结果,诸葛亮只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东吴的孙策,也玩同样的把戏。

  “原来是托孤。”站在门旁的海山突然走近说:“这位小哥真是王爷的骨肉?”

  王爷不知海山是谁,反正随鬼谷老人前来的朋友,一定是可以信赖的人。

  “是的。”王爷不假思索地说:“他出生在兵荒马乱中,当时由方嫂哺养,并没让外人得悉。”

  “应该,留一条后路,人之常情。”海山轻抚小福的头:“好可爱的王子……”

  旁立的张家全,突然一掌猛劈海山的鼻梁,这一掌如果击中,双目立爆脑骨裂开。

  海山反应超人,仰面急退。

  “哎……”小福尖叫。

  小辫子断了,在海山的手中。

  “把人带走!”张家全急叫,如影附形跟上又是一掌吐出。

  海山仓卒间双掌齐椎,封住了,啪一声暴响,身形倒飞,随即背部撞上了墙壁,木壁隆然崩塌,房屋摇摇,跌出外面去了。

  一声娇叱,海秀挺剑急抢而入,闪电似的点到张家全的右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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