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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吕梁山是总称,无数峰峦各有土名,大多数山头都牛山濯濯,满目焦黄荒凉死寂。而小山头和大的地隙,却是草木葱茏,地广人稀,虎豹熊狼生息其间,几乎每隔百十里,便有或大或小的盗群啸聚。

  说他们是盗群未必正确,不如称他们为饥民逃丁来得恰当些。大的市镇村落有自卫武力,小的镇集同样民不聊生,那有什么好抢的?所以盗群本身也穷得要死,一个个穿得破破烂烂,自己开荒屯粮,大队官兵一来,就丢掉一切往深山里逃,官兵走了再回来收拾残局。

  小队官兵根本不敢入山,大队官兵队伍一发,强盗就先溜了,你来我往热闹得很。

  做强盗最大的好处,是不受官府凌辱。那年头,天下汹汹,皇帝亲派两百余名税监,至天下各地征税敛财,逼死的人成千上万。山西边境各州县本来就穷苦,那禁得起苛捐重税?好在地广人稀,逃匿有所,形容当时的状况为遍地盗贼,毫不为过。

  后来天下盗群并起,最慓悍的流寇,就是山西陕西两地的两股精锐,首领便是张献忠和李自成,把大明的江山捣得稀烂,朱家龙子龙孙终于走上亡国灭种的绝路。

  吕梁山主山,在汾阳府永宁州东北百余里,山北与太原府交城县接壤,正是三不管地带。要说山属太原府,不算错误。

  山南的人称之为谷棱山,山北的人叫骨脊山。它也是东谢河的源头,距太原府城足有四百里。

  天长堡建在山西麓,前临东川河。河宽但流量少,近堡一段形成深壑天险,向西流汇合北川河(离石河),河谷一带土地相当肥沃。

  吕梁山一直是有名的盗窟,目下的吕梁山主,与晋北的盗群司令人,女强盗碧玉飞熊,与天长堡维持互不侵犯友谊。

  所以,对付天长堡,必须考虑到吕梁山主的干涉,吕梁山主足有四百条好汉。

  一山有二虎,局面颇为微妙。

  祝堡主不是强盗,远在太原府城有别业,交通官府具有相当大的潜势力,别业也是他与外界往来的联络站。江湖朋友通常到太原到他联络,很少能见到他本人,由别业的主事人接待,谈妥托庇条件,才派人带往堡中藏匿避祸逃灾,因此有些人愤然称他为坐地分赃的公开大盗。

  吕梁山寨规模不大,位于山北半腰的一处台地上,木造的简陋山寨随时皆可放弃或重建。山主掠地虎胡信雄,身高八尺徒手可力搏虎豹,手中的雁翎刀十分沉重,一刀可以将健马的头砍飞。

  三更初,山寨沉寂如死。

  兽吼声与枭啼声相应和,这里真不是人住的地方。

  三个黑影从山腰攀越,接近了山寨的西端。

  ***

  许多人认为占山为寇的强盗,论秤分金银论斗吃酒肉,如果真有那么风光,岂不人人都去做强盗了?

  掠地虎这位吕梁山主,住的居室相当可怜,位于忠义堂后面,大木床上面铺了狼皮褥,大块羔羊皮作被,气候奇寒,卧室大而无当,显得奇寒彻骨。

  没点灯火,黑沉沉鼾声如雷。

  山寨警戒松弛,原木垒成的寨墙头,不时可以看到瑟缩在皮袄里的一两个警戒小强盗走动,像这种没有深壁高垒的山寨,一个鼠窃也可以进出自如。

  点亮了鸡蛋粗的大松明,室中大放光明。由于门窗紧闭,室内的声息很难外传。

  鼾声倏止,高大的掠地虎一掀皮衾,赤条条地跳下床来,虎目怒张。

  可当作会议桌的长案旁,端坐着以青巾蒙面,穿了灰暗色夜行衣的禹秋田,手边搁了一把剑,那是一些会用剑的小强盗使用物,也可以当刀使用,与江湖朋友的轻灵狭锋剑不同,一看便知道是夺自小强盗的剑。

  “穿好衣裤,我等你好好谈谈。”禹秋田神态悠闲,跷起二郎腿像和老朋友话家常:“你最好不要大声鬼叫连天,因为没有人会听得到你求救的叫声。忠义堂和你派在外面的警卫,两个人目下睡得像死人。”

  掠地虎不是笨蛋,一看夜行人装束,便知道碰上了什么人,山寨的强盗们,绝难防止这种神出鬼没的高明夜行客,警卫被弄昏理所当然。

  穿妥衣裤外袄,顺手取出枕下的连鞘雁翎刀,掠地虎心中一定,有刀在手胆气大壮。

  “你是什么人?你好大的狗胆,撒野撒到我的山寨来了,我要剥你的皮。”掠地虎吼声像打雷,魁梧的身材真比虎还要强壮,逼近至案旁,凶睛怒突气涌如山,像即将发威的猛虎。

  “不要管我是什么人,没有追根究柢的必要。”禹秋田神定气闲,一点也不介意对方那要吃人的架势:“我来,打算和你平心静气谈谈,你如果不识相想动武,我就宰了你毁了你的山寨,说一不二。”

  “狗王八……”

  一声怪响,案上乱七八糟的杂物中,飞起一个空的皮钱袋,击中掠地虎的大嘴巴。

  “呃……”掠地虎急退两步,捂住嘴有点站不稳。

  “我警告你,再语出不逊,我一定打掉你的门牙,再和你讲道理。”禹秋田厉声说,倏然抓起了剑,虎目中神光乍见:“我随时都可以要你的命,所以我不在床上杀死你。”

  要慑伏神气火爆自负凶暴的人,唯一的妙策,是拿出更厉害更霸道强横的实力来,才能压下对方的自负凶暴。掠地虎莫名其妙挨了一击,凶焰渐弱。

  “你……你要干什么?”掠地虎不敢撒野了。

  “找你谈谈。”

  “你要谈什么?”

  “你好可怜,过这种穷强盗日子。”禹秋田答非所问,泰然地浏览室中的摆设:“山西面的天长堡,比你这穷寨主奢华一百倍,也许一千倍。而祝堡主用不着冒被捉住杀头的风险,是太原地区的豪绅,山西地区的豪霸,活得比你舒服一万倍。”

  “你是天长堡来的?可恶……”

  “我不是天长堡来的,来和你谈天长堡。”

  “什么意思?”

  “我不管你和祝堡主,订了些什么互相的协议,只要求你在这十天半月中,远出百里外打劫,不要过问天长堡的事。”

  “哦!天长堡这几天,闹贼闹刺客乌烟瘴气,原来是你……”

  “不是我,另有其人。”

  “我会有什么好处?”

  “你可以乘机善后,把天长堡改成你的山寨。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我替你除掉另一头虎,这点好处值得你远出百里外劫掠吗?”

  “不行。”掠地虎怒吼:“有他在,进剿我的大队官兵,还没离开太原我就知道了,你除去他,等于是撤除我的耳目,我要毙了你。”

  沉重的雁翎刀出路,亮晶晶有如一泓秋水,刀一动,彻骨奇寒的刀气慑人心魄。

  “你可以派耳目在太原生根,根本不需祝堡主替你做耳目,你真蠢……来得好!”

  铮一声狂震,力道千钧的雁翎刀,被崩出偏门,刀气一泄而散。

  剑虹反拂,嗤一声划破了掠地虎的皮袄前襟,几乎割开了右胸。

  一步错全盘皆输,剑取得了先机优势,但见剑光狂舞,裹住了巨人似的掠地虎,点挑砍劈剑招刀招齐发,一剑连一剑绵绵不绝,一剑比一剑凶险。

  掠地虎像落入陷阱的猛虎,疯狂地运刀招架无孔不入的剑光,左冲右突皆无法脱出剑光形成的网罗,封锁不住无数钻隙而入的虹影。

  “铮铮铮……”金铁交鸣的响声,似一长串连珠花炮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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