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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道照颜色

  神秘的外乡人

  近午时分,韦家昌大踏步进入隘岭隘。

  这里是闽赣交界处,隘口建了关。以往,这里有汀州卫驻派的官兵把守。现在,仍然有兵把守,但已经不是大明皇朝穿鸳鸯战袄、一身火红的大明官兵、取代的是穿鸦青军服加夹袄背心的辫子兵——大清兵。更换的时间很短;只是两年前的事。

  大明皇朝名义上还没有亡,事实上却亡了,两年前隆武帝死在福州,郑艺龙降清之后便亡了。虽则永历帝已经逃到粤西桂林苟延残喘,但已起不了作用,大明皇朝大运告终,结束了朱家皇朝三百年的天下。

  韦家昌是剃了头的,不剃头的人脑袋该已不在脖子上了,清兵进入闽赣,口号是:“留发不冒头,留棺不留屋。”

  闽省的大户人家,尊亲死了并不及时入土。停厝在家中等候好日子下葬。也许要等三年五年,其至十年以上,大清兵最忌讳这种事,所以纵火焚烧家有停厝的房屋,这就是“留棺不留屋”口号的来由,雷厉风行,与剃发令同时下达,决不留情。

  韦家昌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因为他剃了头,他总觉得,剪一根猪尾巴并没有什么不妥,至少脑袋是保住了,他不是忠臣烈士,犯不着为了一条猪尾巴把脑袋丢掉。

  关口有官兵盘查,四名兵勇拦住了他。

  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他身材高大,足比这些兵勇高一个头、但他取下了遮阳帽,露出前额光光,剪了长及腰际的可笑猪尾巴的脑袋,哈腰欠身,从怀中掏出了发自江西赣州的回乡顺民证,乖乖地邀上等候吩咐。

  “走!走!”兵勇仅瞥了证件一眼,挥手赶人,“包裹里有些什么?”

  当然,这些兵勇不是满清的八旗兵,而是不折不扣的汉人。说的话带有浓浓的赣南土腔。

  “破烂衣服有几件。”他说。开始解下背上的包裹:“快没有裤子穿啦!军爷!”

  “去去去!不用检查了。”军爷撵他走,看他穿的那一身破烂衣衫,就知道包裹内绝对找不出什么钱财来。

  “也好!”他笑笑,背回包裹,“看我这倒霉相没胃口是不是?军爷。人不可貌相,你走了眼啦!”

  他一面说,一面进了城关。

  这几个军爷的确走了眼,他包裹里没带有金银,但身上有,不但有金银,还有违禁品:衣内皮护腰中,有十二把六寸的回风柳叶小飞刀,几串开了锋的洪武制钱。

  当然。他早就知道这里检查不严、严的地方他得偷渡,免得出纰漏,

  大道在丛山峻岭中峋蜒。走上数十里不见人烟。虽说是大道,其实只是不通车马的山径。再往东走,情形已有点改变,不时可以看到一队队官兵巡逻,好在这些巡逻人员对真正的旅客并不在意,原来是搜山的兵勇。总之。这里比赣南的气氛要紧张得多。这两年地方本来盗贼如毛。但赣南秩序的恢复,要比闽西快些,打州城目前依然在戒严中,闹了两年饥荒,原来逃上山的人为饥饿所追,大多已经放下武器下山求食。但仍有不少人,依然拒绝剃发向满清皇朝效忠,拒绝做非我族类的满清顺民。

  半个时后后,古城寨在望。

  这是一处有百十户人家的山村,以往设有巡检司。目前仅设有兵站,接待过境的所谓剿勇——剿匪地方军。往来闽赣的旅客,都以这里做为打尖的中途站。早些天,这里驻有四五百名官兵,现在仅留下几名留守人员,市面已恢复旧观,因为北面宁化、归化数百里山区中的所谓闽匪,已经瓦解冰消了。

  他踏进一家小店,进入窄小的店堂,解下包裹往脚下一放,拖过长凳落坐,向跟来的店伙笑笑说:“来两壶酒,几味下酒菜,到府城还有多远?”

  “四五十里,客官。”店伙一面清理桌面一面说。

  “路上好走吗?”他信口问。

  “解禁了,还好。但山里面还是禁区,不久就可以过太平日子了。”

  店伙到堂后交待厨下备菜,店外先后又进来了两批食客。先来的是一老一少。风尘仆仆包裹很大。接着来的是三个中年挑夫,三副竹萝担停放在店门外,浑身散发着粗犷的气概。

  一老一少在他的邻坐落坐,要店伙准备两味小菜一盆饭。老人家年约花甲,好像不太健康,脸色苍老姜黄,那根长不及尺的猪尾巴花白干枯,显然患了长期营养不良症。小的年约十三四,戴了孩儿帽,稚容已褪,换上了饱经忧患的世故面孔,经常眉心出现蹙痕,与年龄极不相称。这几十年来,天下大乱,遍地萑苻,天灾频繁,这一代的人。谁又没有饱经忧患?

  酒菜来了,他自斟自酌神色悠闲,似乎不急于赶路,与店中的食客狼吞虎咽完全不问。

  一老一少匆匆食毕。出店住街东走了。

  三个挑夫也在埋头进食不久,一名挑夫放下碗筷出店而去,片刻方重新入店回座。

  他悠闲地喝酒,但店中食客的动静,皆难逃过他的注意,虽则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放在酒食上。

  一个敞开胸衣的大汉,悄然出现在店堂,辫子盘头,浑身充满活力,那双大手又粗又壮,一看就知是孔武有力的壮汉。安份守己的人看了一定心惊胆跳的霸道人物

  壮汉看清了他的侧面脸型,若无其事地走近。

  “顾三爷,请坐。”店伙亲热地招呼,而已伸手拖出长凳。

  “你忙你的。”壮汉向店伙挥手示意,在韦家昌的上首坐下。

  韦家昌毫不介意提起酒壶斟酒。

  “老兄,我好像认识你。”壮汉抓住了他握酒壶的手,酒斟不出来了,精光闪烁的怪眼盯着他狞笑。

  “是吗?”他也盯着对方笑笑;”非常抱歉我这人善忘,记不起你老兄是老几了,你说我是准?”

  “反正我见过你”壮汉踢踢他的包裹“包裹里有些什么?”

  “哦!原来你老兄志在我这包裹。”他笑了:“你以为里面有些什么?”

  “我要看看。”壮汉狞笑“彭老鸦手下那几十个死党;三爷我大半从识。所以三爷我认识你。”

  店伙脸色大变,摇摇头退至角落叹气。

  彭老鸦,是八旗兵替这一带一位女英雄起的难听绰号,而地方上的人,却称之为彭娘娘,绰号叫冲天凤她是江西大明藩王永宁王世子妃,姓彭。三年前江西失陷,永宁王父子殉国彭妃率家将数十员潜匿汀州进入赣闽山区,一度占领洒州十余州县,兵力扩充至五六千、把长驱入闽的清兵打得焦头烂额。清兵恨死她了,把凤凰叫成了乌鸦。

  “那么,你老见也是彭老鸦的匪党了。”他脸上仍带着笑意。“至少以前是,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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