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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心裡這麼想著。高起潛不禁舉目向皇上看去,果然皇帝眼神頗似有異,像是有所暗示。高起潛領會了皇帝的心意。便自不再疑惑,「皇上請放寬心,卑職就在寢閣候旨。這人就是插了翅膀,也飛不了,卑職叩退!」又跪下去叩了個頭。才自轉身去了。

  寢閣內頓時只剩下父子二人。君無忌仍不放心,身形微閃,來到門邊,撩開垂下的軟玉流蘇向外看了一眼,長廊靜寂,疊落首高起潛漸去的背影,御苑花香,再不見一個閒人,這裡無異是最重要的深宮禁苑,卻又是最寧靜無人干擾之所,一切的防守,固然以此為中心,卻又咫尺天涯,像是摒之在外。立身於花葉扶疏的御花園,你會感覺到這一霎距離世俗是如何遙遠,那裡聞得著一些兒兵爭氣息?

  自然,這些感觸對於眼前的君無忌來說,那是絲毫沒有意義的。

  御座上的皇帝,顯示著出奇的鎮定,那也只是表面的樣子而已,至於內心是不是一樣的寧靜就不得而知了。

  「你的功夫不錯。」皇帝不自禁地向他點頭稱許著,「如果你肯留下在朕身邊效力,應該有一份很不錯的差事,你可願意?」

  君無忌搖搖頭:「在下無意功名,有辱陛下抬愛,尚請恕罪!」

  朱棣「呵呵」有聲地笑了,閃爍的眼睛,再一次在對方身上轉著,兩手把握著椅柄更緊。

  擅於觀人的君無忌,立時心裡一動。每個人都有一張笑臉,只是那張臉如果是「笑裡藏刀」的話,你卻要切切提防注意了。目睹著朱棣的笑臉,卻也不曾疏忽了對方眼神裡的凌厲殺機,正是那凌厲的殺機,猝然間使得君無忌大生戒心,緊接著也就看出了破綻。

  「君無忌,你不是說要向朕打聽一個人麼?這個人究竟是誰?」說時皇帝湛湛的目神,瞬也不瞬的直向他「盯」視著,只等著對方再走近幾步,即可向他發出手邊暗器。

  「在下這裡有一張人像刺繡,恭請陛下過目一閱,便知在下所要打聽的這個人是誰了?」

  朱棣不明所以地怔了一怔,頻頻點頭笑著:「好,好,你就呈上來吧!」一面說時,朱棣的左手幾乎已將按動掣鈕,只盼著對方能上前幾步。

  他的這個願望,隨即為之實現。君無忌果然踏步向前,眼看著已臨近眼前,朱棣的手指就在這一霎,即將按動機關,驀地,他覺出有一股奇怪的力道忽然由對方前進的身子傳了過來。這股力量。隨著對方前進的腳步,恰似一個無形的力罩,猝然間將自己罩定,由不住使得他機伶伶為之打了個寒顫。正是這種奇妙卻足以使他震撼的感觸,使得他即將扳動椅柄機鈕的手指,為之忽然停住。

  這種驚惶其實只有皇帝自己心裡有數,緊接著所接觸到的來人目光,更似有無比的嚇阻作用。

  「陛下稍安勿躁,在下此來,一片赤子之心,絕無惡意,只請陛下垂閱一下這張刺繡當知一切了。」

  話聲方頓,隨著他探出的右手,「波」的一聲輕響,一片陰影,發自其手,輕輕飄飄,循著皇帝座處,飄落下來,卻是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他的膝上。

  一霎間的殺機之後,代之而起的是無比的好奇。朱棣微驚之下,竟自暫時忘了向對方的出手,略作遲疑,隨即把膝上那一面緞質刺繡拿了起來。

  那是一幅石榴紅色的湘緞刺繡,約莫二尺見方,朱棣緩緩拿起,迎以座前明燈,畫上人物立時清晰在目。

  石榴紅緞子面早已褪了顏色,只是那精針刺繡的美麗少婦形樣,卻不曾隨著逝去的年月而少見退色,模樣兒依然清新,特別是落在「有心人」的眼睛裡,其震撼、驚悸,應是可以想知。

  畫中少婦,顯然是屬於極品尊隆的朝廷命婦身分,滿頭珠翠的頭飾之外,那一頂「單翅斜飛」的「巧鳳金冠」正說明了她的出身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本朝宮廷后妃才能享有的穿戴。

  怎麼也沒有想到,對方來人所要打聽的人,竟然會是一個女人,一個出身本朝宮廷后妃行列中的女人。皇帝的臉色微似一驚,他以十分奇怪的眼色,向著君無忌看了一眼,隨即落目於石榴紅的緞質繡像之上。

  「噢——」一聲悠長的呼嘆之後,皇帝的兩隻手像是微微顫動了一下,緊緊地蹙了一下斑白的長眉,他隨即把這幀刺像放遠了。就這麼一忽兒遠,一忽兒近,看了又看,認了又認,終至於不能判定,「這是——是——」

  「是一個與陛下相識的女人!」

  「噢?」皇帝由龍座站起了身子,兩隻手拿著這幀繡像,再一次的仔細端詳,畫中少婦娟秀的臉,一霎間變幻出無數不同的表情,這無數的不同表情,敢情俱都似曾相識,曾是他所熟悉的。

  「啊,她是——」幾乎已是呼之欲出,卻又沉湎於混亂的思潮之中。

  敢情是過去的面孔太多了,多到數也數不清,一時間要在如此眾多的面容裡單獨挑出一個人來,叫出她的名字,對他來說,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這個女人卻容或是例外的。

  「二十幾年以前,陛下其時尚在燕王任上。」君無忌的一聲旁白,使得朱棣全身為之一震。

  再回過頭來垂視於手上刺像,畫中少婦的美麗嬌容,頓時更見清晰。

  「啊,朕知道了,知道了——」一連兩次說「知道了」,卻仍然還不能呼叫出那個名字。

  「陛下原來竟是無情之人!」君無忌忍不住冷笑一聲,對於面前貴為「天子」,更是自己生身之父的皇帝,竟然出言譏諷:「這婦人的俗姓是姜——」

  「姜」字出口,皇帝全身就像是忽然觸了電般地一陣顫抖,卻似有一種喜悅之情,閃過他的臉上,「姜貴妃!」朱棣的眼睛一霎間睜得極大:「是姜貴妃——朕的姜妃——」

  「陛下終於想起來了——」說了這句,兩行淚水終於忍不住,自君無忌眸子裡滾落下來。

  朱棣吃了一驚,看看面前的無忌,又看看手上的繡像,「姜貴妃」一經呼出認定,便自再也不會消失,昔日種種,一古腦的俱都湧現眼前。

  「姜妃——姜妃——飛花——飛花——」

  「姜飛花」便是這美麗婦人的真名實姓了,顯然這「飛花」名字,連君無忌也是第一次聽到,可憐他,對於自己親生的母親,所知道的竟是那麼的少,以至於皇帝猝然呼出之時,他的反應是那麼的驚愕與陌生。

  「飛花——誰是飛花?」

  朱棣怔了一怔,顯然對於對方有此一問感到詫異:「飛花就是姜貴妃的名字,你還不知道?」接著他用十分好奇的眼光,向青年人注視著。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現在我知道了。」然後他輕輕地念著「姜飛花」這個名字,覺得這個名字美極了,是他有生以來所聽見過最美的一個名字,一時間臉上呈現出無比嚮往與依念,對於久別迷戀的母親,又加深了一番憧憬。

  「這張繡像你是從那裡來的?」似乎這一霎,皇帝才觸及了心裡的好奇。

  「一直就在我的身邊。」君無忌訥訥說道:「我保留它有二十幾年了!」

  「你又是誰?」皇帝的眼睛忽然睜大了:「為什麼要留著這繡像?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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