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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娘,您別碰我!我都知道了!」眼神兒裡露著少見的鋒芒:「救爹是應該的,可也不能把我往火坑裡推,您就一點也不疼我了?」

  「這——好孩子——你別說了——」心裡一難受,淚珠子可就滴滴答答直落了下來:「娘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你先別急,咱們再多想想看還有什麼別的法子沒有。」

  「唉!」春二爺重重地嘆了一聲:「能想的早就想到了,大姑娘,你坐下好好聽二叔跟你說說。」

  「你就說吧!」說時,一雙冷峻的眼睛,直直地向著春二爺臉上逼視了過去,眼神裡含著少見的凌厲,那樣子真像一言不合,馬上就翻臉。

  「嚇!衝著我來了!」這可是春二爺心裡的話,表面上卻是好涵養,一點痕跡也沒現出來。「大姑娘!」春二爺說:「漢王爺可還是真疼你咧!要不然也不會說動向知府上門來求親了!這一點你得知道!」

  春若水冷冷一笑:「我們連面都沒見過,他怎麼個疼?我看是他肉疼還差不多!」

  「這——你這孩子——」春二爺怪不得勁兒地笑著:「你是流花河出了名的大美人兒,誰還能不知道你呀!他沒見過你的人,就不能到處去打聽打聽。」

  春大娘想拉女兒坐下,卻又被她給掙開了,還是站在老地方,臉上的神態更難看,簡直看不出有絲毫妥協的餘地。「我看他二叔,」春大娘簡直沒了主意:「要不然找個機會,要他們雙方先見個面,這種事不能勉強,總得他們雙方心甘情願才好呀?」

  「用不著!」春若水眼睛睜得又大又圓:「這不關我的事,你們要見隨你們的便,可別打算我會瞧他一眼!」話方出口,擰身就走。春大娘阻止不及,耳聽得「匡當」門響之聲,整個屋子都像是搖動了。

  「這!可怎麼辦呢?」春大娘苦著一張臉:「就怕她這個,偏偏就來了!」

  「我可也沒法子了!」春二爺悻悻然地站起身來:「嫂子你看著辦吧,這種事拖一天壞一天,大哥那邊——」

  「不要再說了。」春大娘氣悶地坐下來:「那是他的命!女兒說得不錯,不能為了救她爹,把她往火坑裡推呀!除非她自己答應,誰也沒法子!」

  「好吧!那我也就不再多說了,大哥不在,場裡事情又多,我去了。」走了幾步,他又回過身來,訥訥道:「有件事嫂子也許還不知道,叛逆罪可是閉門抄家,滿門抄斬的!」

  春大娘只覺得頭上轟的一聲,登時作聲不得。

  雨仍然是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黑夜,天明,儘管天天如此,若是眼睜睜地廝守硬挨過去,卻也是一件痛苦的經歷。

  打母親那邊回來,她把自己死死鎖在屋子裡,就坐在這張椅子上,一動也不曾移動過,如是,二更、三更、四更——耳邊上就聽見了五更報曉,接下來大公雞由雞籠裡跳出來,拍拍翅膀,發出了嘹亮的一聲啼叫,天可矇矇的有些兒亮了。

  好長的一夜!該想的全想過了,父親、母親、二叔、這個家,以及那位從來也未見過面的漢王高煦,這些人一個個活龍活現的都打腦子裡緩緩經過,像是經過過濾的水,一滴滴透過了厚厚的沙層,所見清晰,纖毫畢現。

  當然,她也不會漏掉另外的一個人——君無忌。在經過一番切身利害的心理掙扎之後,不自禁的,她便把心香一瓣,繫向了君無忌身上。雙方不過才見過幾回,卻有說不出的那種情投意合勁兒,君無忌這邊影像越是顯明,漢王高煦那邊也就越加地黯淡無色。

  那是無論如何也捨不下的。捨不下君無忌的英俊豪邁,他的文采斐然,他的允文允武,他的氣質風流,他的——

  唉呀!瞧瞧這漫長的一夜,可都叫他一個人的影子,把整個腦子填滿了。

  「無忌!無忌!只怪你一再磋跎,一句真心話都沒有,你晚了一步,被別人搶先了一步!我怕無能為力,今生負了你了——」眼睛一酸由不住眼淚簌簌。

  淚兒滑過粉頰,敢情是那股麻麻冷冷滋味,順著下巴頦兒,滴到了桌面上,匯成了小小的一汪洪流。這便是傳說中的淚海吧——

  她卻是一動也不曾移動過。

  經過了徹夜沉思,腦子不見混亂,卻顯得異常明銳,更為冷靜。一番激烈的心神交戰之後,她終於有所苟同。現實畢竟是現實,爹畢竟是爹,娘畢竟是娘——這些人,這些力量,都不容取代的。

  剩下來的,便是對心上人君無忌的無比遺憾與歉疚了。一千個不甘,一萬個難捨,換來的是淚兒簌簌。

  打她懂事開始,真還不記得什麼時候像今天這樣的軟弱過,軟弱得一個人關著房門直落淚。

  那雙大眼睛微微地合攏,兩排長長睫毛,無情的將淚珠兒又自擠落下來,真的是心力交瘁,一點主意也沒有了。

  可是怎麼能忘得了呢?

  第一次見他,在流花河畔,河水解凍化冰的那一天,那個人一手擊鼓,一手橫笛,慷慨悲歌,飛袂睢舞,河水清澈,桃花爛紅,他是那般翩翩神采,文采風流,自是緊緊扣住了自己的一顆心扉。

  第二次,第二次便該是在孫二掌櫃的酒坊裡了,默默的領教了他的持正不阿,君子風範——

  接下來雪山遇險,他的仗義援手,那一場動人心魄的飛鼠之戰,真個是別開生面,前所未見,然而更深刻的印象,都是為飛鼠所傷之後——一想到草舍夜宿、療傷,春若水的臉便由不住而紅了,那就是所謂的「肌膚相親」吧?想想看,一個黃花大閨女,被人家褪掉衣服,又推又拿,雖說對方冒險救人,大可不顧細節,可也情難以堪。君無忌很可能便是顧慮到這一點,才故意避開,卻把他的房子、床——甚至衣裳,都留給了自己。

  可真是「此情可待成追憶」了。不自覺,汨汨的淚水,又自從她的眼睛裡淌了出來。

  自此以後,君無忌這個人,便緊緊地繫在她心裡了。細推起來,那一夜的草舍療傷,便是定情之因。花前月下,不知私自許了多少回心願,今生今世,捨「君」莫屬。無論如何就是他的人了,海枯石爛,此情不渝。

  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演變成了今日的下場,平白無故地又殺出了一個漢王爺。想到了漢王高煦,春若水全身為之一震,一霎間蛾眉倒豎,血脈怒張,真恨不能立時拔劍前往,找到他拼個死活。

  冷靜下來,卻又是萬萬不可。父親性命尚在他的掌握之中,真要是殺了他,父親固將一死,全家滿門上下,怕將是無一能倖免了。

  便是這樣恨一陣,怨一陣,無可奈何一陣——更漏聲聲,只覺得遍體颼颼,敢情是天光已明。

  輕輕嘆息一聲,由椅子上站起來,就手推開了窗戶,東邊天灰,雨絲猶在飄著。

  「去吧,去找君無忌,瞧瞧他去!」想到就做,先把身子拾掇利落了,加上了一襲油綢子緊身衣靠,喝了幾口冷茶,也顧不得腹中飢餓,先把門拴好,這才由窗戶翻身躍出。為了避免驚動家中各人,她乾脆越身瓦面,施展輕功絕技,一路翻越而出,連馬也不騎,一逕的奔向君無忌此前所居住的雪山腳下。

  像是心裡懷著一團火般的急躁,原是萬念俱灰,卻忽然興起了必欲一見君無忌的決心。其實果真見到了君無忌又待如何?她卻根本就沒想到這個問題。

  由她住處到君無忌雪山腳下的草舍,少說也有四五十里,自然這個距離在春若水這等擅於輕功的人來說,算不了什麼。可是像眼前這種下雨的天,遍處泥濘滑濕,行走起來,卻也大費周章。足足奔馳了一個多時辰,才來到了離君無忌住處不遠的一處山腳底下。

  眼前雨勢是停了,只是遍處水濕。站定下來,稍喘了口氣兒,再瞧瞧自己身上,不禁傻了,簡直成了泥人兒啦。

  「唉!這個樣子,我可怎麼見他?」

  好在雨停了,身上的油綢子雨衣不要了。把雨衣脫下來,就手丟在竹林子裡,再看看腳下那歡鹿皮快靴,鞋幫手上滿是泥巴。平素頂是愛乾淨的,自然受不了這個,不禁皺起了眉毛,四下打量了一眼,卻看見左側方有個大池塘,池水甚清,細雨新霧,還有一雙白鵝,在水裡來回游泳,她就走過去,在池邊把兩隻靴上的泥巴洗洗乾淨。

  池水清澈,映照著她美麗的臉影,一睹之下,才似發覺到自己憔悴的容顏,敢情昨夜徹夜未眠,神弛情傷,不過一夜光景,竟是消瘦了許多,所謂「憂能傷人」,著實不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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