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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隨手拿過一塊布巾,先為他把汗揩拭乾淨,不意在翻動他的身勢之間,又為他發現了一個隱秘,敢情「駝背人」這個「駝背」也是偽裝的。那實在是很方便偽裝的,不過在寬敞的罩頭長衣內,加上一團棉花而已。

  一切的偽裝去除之後,石榻之上的這個人,直挺挺的躺在那裡,既不老醜,更不駝背,年歲看來亦不過和自己相伯仲,約在二十七八之間。

  這一切對君無忌來說,實在太過突然。對方這個人,何以要如此偽裝自己?其中當然必有原因,任何一個人都有「隱藏」自己的權力,這是他的苦心孤詣,也許「駝背人」的偽裝形像,己建立甚久,由於不經意的一場病勢發作,卻敗露無遺,對方醒後有知,將不知是何等沮喪?連帶君無忌亦心存尷尬。假面具拆穿了,自不能再還回去。無論如何,眼前救人要緊。

  燈下,君無忌再一次的打量著對方,才自發覺到,自己先時對「子露風疸」這類怪症的臆測,並沒有錯,這人的手臉,凡是露出衣外部份的皮膚,都是那種奇怪的「黃」顏色,色如黃蠟,煞是怕人!

  君無忌隨即施展內功推按之術,在對方身上拿捏了一陣,直到對方那張黃蠟也似的臉上略略發紅,才行住手。只是他雙眉緊蹙,牙關緊咬,並未因此而少減痛苦,兀自在昏沉沉之中。

  這般推按,極耗體力真元,君無忌縱然內功精湛,亦不禁為之汗下。打量著對方那張黃澄澄的俊臉,他心裡想著:我竟是忘了與他服藥了。對方方纔不是說過了麼!他是忘了帶藥,才會病發至此,那「藥」物實是不可或缺,捨此之外,都難以保全他的活命。

  這麼一想,君無忌此時就動手找藥。

  那是一種其濃如血的紅色藥汁,盛裝在一隻陶器罐子裡,內附有一隻小小的「竹斗子」,形狀一如賣油人用以量油的那種「斗子」,只是比那個更小巧玲瓏得多,即使盛滿了,也不過五七十滴而已。

  既經判定是一種「藥」,卻又是石室內所能找到唯一的一種藥,君無忌便不再懷疑猶豫。當下量了滿滿一小斗藥汁,兩指著力,榻上這人便自張開了嘴,君無忌便將藥斗內血也似濃的汁液,悉數倒入他嘴裡。

  接下來便似只有等待之一途了。

  君無忌站起來踱向窗口,由此外看,白雲悠悠,舉手可掬。燦爛星群,更似灑落在河漢天際的無數明珠美玉。天光皎潔、玉宇無聲,人的思維頓覺無限空靈——

  忽然他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渺小得簡直還不如當空銀河沙數的一顆小星星。從而他感覺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單與寂寞。習習夜風,透體生寒,一霎間,他的身子像是為大氣所脹滿,變成了無限的大,大得連整個宇宙都塞滿了。轉瞬間他卻又變小了,小到肉眼不見,幾乎化為子虛烏有。從而,即有那滾滾熱潮,在軀體內翻湧澎湃,人的魂魄智靈,再一次接受著無情的淬煉——

  恍惚中,石榻上的那個人已似有了動靜,發出了輕微的呻吟聲。君無忌心中一喜,倏地回過身來。

  顯然是那紅色藥汁發生了奇異的效果,石榻上的陌生朋友可能就要醒了。燈光迷離裡,這個人只是緩緩搖動著他的頭顱,臉上的痛苦益形顯著。

  君無忌走近過來,近近的打量著他,目睹著他的痛苦,頓時滋生出無限同情,該做的都已做了,似乎再也幫不上他什麼忙了。

  「如果不是這嚇人的病,該是何等魁梧俊朗的一條好漢子!」君無忌心裡默默地想著,一雙眸子不自禁的投落在對方偉岸的長軀上。

  這人的武功他已經見識了,人品也能窺知七分。這樣的一個人,竟然也同於自己一般地孤單,獨個兒避居深山,已是不盡人情。偏偏卻還要把自己偽裝成一個貌相醜惡的駝背人,設非有絕難啟齒的「情不得已」,何致如此?

  伸手扣向對方脈門,只覺得脈象宏大,跳動得十分劇烈,這是患者將要甦醒的徵兆,亦可窺知此一霎對方內心的紊亂情緒。想到了對方醒後,乍然相見的一份尷尬,君無忌直覺的感覺到自己應該走了。由地上拾起了對方的長衣,不經意卻由其中「錚」然作響的先後落下了兩口精鋼匕首。

  觀其長短式樣,既可充當短兵相接時的兵刃為用,亦可飛擲出手,用作追魂攝魄的奪命飛刀,確是十分精巧。

  君無忌拾刀在手,待將向長衣插回的當兒,無意間,卻令他窺見了鏤鑄在雪亮刀身上的五個凸出小篆:「搖光殿精製」。正同於此前得自那個綠衣姑娘身上的小小飛刀一般無二,那口飛刀上正有著同樣的鑄字。

  「這麼說,他是來自搖光殿的人了!」呆了一呆,隨即把刀插回,長衣置好。

  石室內屬於對方私有之物,應該不在少數,一書一劍,甚至於片紙隻字,如果君無忌有心探討,都將能使他有助於了解對方更多,然而,這般窺人隱私,卻是有愧於他的光明磊落,如果可能,他寧可由對方親口說出,亦不願自欺暗室,有失他磊落的風範。

  石榻上的那人,又自發出了長長的呻吟。

  君無忌忙不迭待向室外踏出的一霎,燈光搖曳,不經意的窺見了自己婆娑的人影,不禁使得他為之啞然失笑,為了逃避對方為拆穿假面目乍見之下的窘迫不安,自己竟然像是在作賊了。

  偏偏石榻上的陌生朋友,兀自不自知的在捉弄著他,含糊中,他發出了囈語,時斷時繼的在訴說著什麼,「殿主——我對不起您——瑤仙——我——我——瑤仙——」

  君無忌驀地一驚,石榻上的朋友卻已翻了個身子,驀地自夢中醒轉。君無忌的動作,卻較他要快得多,像是飄風一陣,已自遁身門外。

  「殿主?」

  君無忌思忖著這個奇妙的稱呼,緩緩在室內走了幾步:「莫非是『搖光殿』的殿主?搖光殿主?」卻是他此前從來也沒有聽過的一個名字。

  卻不能因為他沒有聽過,便否定了它的存在,「搖光殿」這三個字,已先後現諸於此前綠衣姑娘與當前陌生怪客身上,再也不能等閒視之,臆測為一個神秘的門戶幫派,應該信而有徵。

  無疑,「搖光殿主」這個人,便是此一神秘門戶的主人了。那麼瑤仙這個人又是誰呢?倒像是個女人的名字,且把此二字留置心中再說。

  「看來這人是來自搖光殿的了!卻又為何喬裝自己,避居深山?他的來意又是為了什麼?」無論如何,這個謎團卻是一時難以解開。君無忌緩緩踱向窗前,推開了一扇窗子讓寒冷的夜風一陣陣的襲向身上。

  無疑地,他有光明磊落的胸襟,寬厚仁慈,再加上不可一世的傑出武功,便自養成了從容不迫的氣態,正是「自反不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樣的氣勢胸襟裡,常常無所謂懼怕,挺身而出,便能使心懷不軌的宵小自慚遠遁,這種「不戰而屈人兵」的昂然氣度,便是他憑以自恃的防身之寶。

  准此而觀,一任前道荊棘遍佈,陰雲密集,卻也不足為畏,只是,他卻也有不可告人的隱秘。這個不可告人的隱秘,也許從他出生的那一天,便註定的降臨在他的身上。隨著日後的成長,愈加形成了沉重的壓力,這便是當年何以在小小的襁褓之中,母親便當他已死,生生為之割離,送他去海角天涯,吃盡人間至苦,練成罕世奇功的原因——

  母親當年的苦心願望,無異是達到了,他為此逃過了死亡的大劫。只是這活著的代價卻也太大了,特別是在他歷盡了千辛萬苦之後,兀自不免要苟且媮生,明明昂藏七尺,卻像無根的浮萍,人海飄零。這種心靈上的悵惆空虛,看不見、摸不著,卻像是一條緊緊盤繞在身上的蛇,隨時隨刻俱在啃噬著他的靈魂,驅之不去,逃之不離,如蛆附骨,如影隨形,確是痛苦萬分。

  他於是不再逃避退縮,開始正面的去接觸這個問題,首先要揭開的,卻是「生」之謎,茫茫人海裡,第一個要找尋的,便是母親。

  一想到這裡,他的眼睛不自禁的便為之濕潤了,老實說,對於母親是否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還是一個謎團,有待於進一步的證實。即使這一點,也是極不容易的事情——

  每一次想到這裡,他都會情不自禁的遍體生寒,卻又有一種激動的情緒鼓舞著他,憑著一點莫明其妙的感觸,總以為母親還存在著,他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母親的一點初衷。

  習習寒風,陣陣的侵襲著他,他的一顆心卻由於這一霎的翻湧激動,而難以平靜下來。

  長劍在几,「焦尾」置案。此時此刻,無論是舞上一陣子劍,抑或是撫琴高歌一回,俱是最好的排遣,他卻對兩者都提不起興頭兒來。

  腦子裡方自閃過了這個人的影子,這個人卻已來到了近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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