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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主僕同姓,如非湊巧,便是只有一個可能,即這個吳山世代皆在老者家中稱僕,是以賜同主姓,准此而觀,老人設非世代游宦的高官,也必富甲一方的殷商地主之流了。

  君無忌道了聲:「不敢!」一雙眼睛,靜靜地由吳山身上掠過,又重新落在了老者吳波身上,除了微微的笑容之外,依然是不著一些兒異態。

  老人吳波手指向吳山挑來的那個擔子道:「這裡是一些筆墨紙硯,另外《幼學瓊林》二十冊,四書五經各十五冊,一切請先生統一分配,分贈給孩子們,如果能派上用場,倒也不枉我主僕跋涉登山一趟了!」

  君無忌點點頭道:「老先生既如此說,卻之不恭,我只有代他們收下來了,這裡先謝謝你了!」

  「另外,」老人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個錢包,由其中取出了兩張銀票。「這裡是一百兩銀子的銀票,就算幫助孩子們的衣物膳食吧!先請先生代為收下來,太過菲薄了,慚愧,慚愧。」

  君無忌搖搖頭:「這就有所不便了!」

  「怎麼?」

  「我想暫時還沒有這個需要!」君無忌道:「這裡究竟不是救濟的衙門,老先生真有這番好意,可以去與當地的官署接頭,想必不會令你失望!」微微一嘆,他才又接道:「其實,這流花河岸,無家可歸窮苦孩子可也多了,老先生的銀子是不愁花不出去的。」

  吳老人兩張銀票已經拿出,聞聽此言,頗似有些意外,頓了一頓,只好收回。

  「說的也是,那——」

  說時,只聽得一陣子嘻笑聲,自廟內傳出。

  君先生道:「一會兒不在便是造反了,我就不多陪二位了,謝謝,謝謝。」

  一面說便待轉回。

  銀髮老人吳波又自一怔,手指著地上的挑子道:「這些東西——來,吳山,你為君先生挑進去吧!」

  吳山答應一聲,便將擔子挑起。

  君無忌原思自己動手,臨時卻又改了主意,道了一聲偏勞,便同著吳山一齊進入。

  他原意對方銀髮老人,必得隨同自己一併進入,卻不意後者只欠了欠身子,隨即步回樹下。

  在樹下,老人背著一雙白皙的細手,只是微微地笑,依然保持著他儒雅的外表風範——

  君無忌離開山神小廟的時候,天色也已微微黑了。今天似乎較平日晚了一點,待到了孫二掌櫃的「流花酒坊」已是座客稀落。整個酒坊只懸著一隻燈籠,要滅不滅,散發著一片曲終人散的悽涼。

  二掌櫃的只為等著那一張「玉兒紅」的紅毛兔皮,才撐到現在,偏偏今晚上君先生空著雙手而來,不免讓他大失所望,一時連話也不願多說,然而,對方「君探花」這個客人,在他眼睛裡,卻是一個莫測高深的人物,心裡儘管不樂意,表面上卻也不得不賠著小心。

  有了前次征北大將軍、王爺千歲到他店裡的那一次經驗,他可是更不敢小瞧了任何一個客人,那件事讓他津津樂道了好一陣子,逢人便說,至於王爺臨去賞下的那個金錠子,他可一直沒捨得花,差不多當成了傳家之寶給供了起來。

  正當他日夜慇切盼望著王爺再一次蒞臨他的小店時,後者卻再也不光臨了。消息傳來,這一次北征規模不小,皇帝御駕親征,身邊跟隨的依然是他最心愛的兒子——高煦。

  何以皇帝獨獨對這個第二子如此垂青?有人說,那是因為他這個兒子驍勇善戰,很能打仗;「靖難之役」時,多有倚賴,設非他的智勇兼具,很可能就吃了敗仗,而且他還曾救過皇帝的命,依著皇帝自己的意思,原希望傳「太子」位於他,要他接管未來江山,偏偏一些文臣卻看好高熾之忠厚老成,一一向皇帝進言,前文所載的那個解縉,便是堅決進言,力薦高熾「仁孝兼顧、天下歸心」最稱得力的一個。解縉雖然力薦太子成功,卻不能自保平安,為此丟官去職,在高煦的遷怒之下,如今打入大牢,成了永世不得翻身的階下之囚。

  君國大事,原非升斗小民所能問津,況乎人云亦云,傳來傳去,到底又有幾分屬真?實在是大有疑問,只是越是這樣,人們越有興趣,「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為政者焉能不心存律戒小心乎!

  持著一盞燈,一角酒,二掌櫃的歪歪斜斜地來到了君無忌的座頭上。為了等君先生,他獨自個喝了一肚子的悶酒,已有三成的醉態。

  「我說——君爺你晚了——」

  舉了一下手上的「羊角酒觥」,二掌櫃的先喝了一口,舌頭都大了,說話已不靈光。「又又——又打仗了,知道吧?」

  君無忌把一張薄薄的餅攤開,抹上甜麵醬,依次攤上菜、炒雞蛋,再加上肥瘦兼宜的「扒羊肉條」,裹上一根甜脆爽口的白玉蔥條,咬上一口,那才真叫夠味。二掌櫃偏偏這個時候窮聒絮,可真不識趣。

  「皇上已到蘭州了——」他可也沒有真醉,聲音忽然放小了,「這一回人數比上一回還多,總有好幾十萬——漢王爺——征北大將軍跟著——唉!這位王爺——」

  提起這位王爺,他可真遺憾,像是錯過了一世榮華富貴似的。「聽說就在咱們涼州還沒走——可他老人家怎麼就是不來我這個酒坊了呢!許是叫我給得罪了!」

  二掌櫃的重重地拍著大腿,言下不勝懊喪。「王爺風流,又結新歡了——」起手揉了一下那雙見風流淚的火眼,二掌櫃的沙啞著嗓子說:「是東村季家的閨女,小名叫『穗兒』,黑裡俏,很有些子姿色——這一回可是爬上了高枝兒啦——一搭上還不弄個王妃什麼的——娘個小舅子的!這就叫運。運來了山都擋不住,爺您信不信這個邪?不信都不行——」

  可又繞到了那句老話上,二掌櫃的大聲嘆息著:「哪像我,平常能說善道,看著怪聰明的,臨到人來了,看著也像,就是他娘的開不了口,舌頭硬像少了半截似的,白白地錯過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你說氣不氣人!」

  燈焰兒晃晃照著二掌櫃那張風乾桔子皮似的老臉,遠處早已解了凍的流花河水嘩嘩有聲的淌著,水流疾湍,幾里地外都能清晰在耳。

  不知何時,酒坊裡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孫二掌櫃的儘自叨叨無已。多喝了點酒,口不擇言,他是這地頭兒的「包打聽」,大小新聞,都別想能錯過了他那雙千里順風耳。

  「知道吧,這兩天季撇子喜得跟什麼似的!就等著八抬大轎來接他啦!」

  「季撇子?」君無忌放下筷子,已有離開的意思。

  「啊,」二掌櫃的說:「就是剛纔——說的那個叫穗兒姑娘她爹,在城東開有一家糧食行,生意不惡,因為他習慣左手寫字幹活兒,所以人家就管他叫『季撇子』,他這個外號就這麼來的。」

  「這個穗兒姑娘——」想想也算了,君無忌實在不欲多此一問。

  「我見過一回。有一回在他們糧食店裡!很不賴,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聽說求親的人多啦!都叫她爹給擋了駕,嘿嘿——敢情這老小子是安了這個心呀!這一回可爬上高校兒去了,搖身一變成了王爺的老丈人!嘖嘖——娘個舅子的!這還得了!」

  「呃——」二掌櫃的一歪頭,可又想到了另外一個碴兒:「這倒是怪事。」

  方待站起的君無忌,便自停了下來。

  「前兩天,江鄉紳來我這個坊裡說了!」他的聲音忽又放小了:「說是:王爺私下裡還在徵召美女,要各裡各鄰挑選那夠格的淑女具報呢,您看看——」

  君無忌不覺皺了一下眉頭:「你剛纔說的那個季家姑娘不是——」

  「嚇!」二掌櫃的咧著嘴笑了,露出了一嘴被煙葉子燻黑了的牙齒:「爺你可真是!這種事還嫌多嗎?尋常人家還有個三妻四妾的,何況他是個王爺!」

  君無忌冷冷一笑,沒有說什麼,心裡卻不禁有些為著那個叫「穗兒」的姑娘抱屈。

  「我走了——」這些狗屁倒灶的事,他可沒興趣聽,隨即站起了身子。

  二掌櫃的可也快撐不下去了,站起來伸著一雙胳膊,打了老大的一個哈欠,一時眼淚直流。

  「您——好走!我這也要上板——板子了!」「上板子」就是關門打烊的意思。

  君無忌已自離座步出,忽然一笑道:「你這個板子怕是還上不了——」

  「怎麼?」

  「祇怕有客人來了!」

  「誰——說?這個時候——還會有誰來——」說著說著,他可也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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