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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高煦聆聽之下,神色一震,呆了好一陣子,才自點頭道:「好得很,你竟是搶先一步,猜到了我的心眼裡去了,這塊玉兒紅,我原本也是打算購來呈獻聖上,難得你一個不相干的外人,竟然也有此忠心,這就怪不得父皇功業蓋世,萬方朝拜了!」

  出乎意外的,君無忌並不曾在他話聲裡得到鼓舞,他所綻現的,竟是那麼尷尬牽強的苦笑——他這個人容或生具濃重的感性,卻似耐不住後來的刻骨歷練,將那些本屬於生命中美好部份,都變了質量,說是提昇了這些情操,應該比較中肯。

  「好吧!」高煦奇異的目光,頻頻在對方身上打轉:「你既如此說,這塊玉兒紅我就代聖上收下了,只是聖上要是問起,足下的大名是——」

  「君探花。」

  「哼哼,你不怕有欺君之罪麼?」

  「那是你們朝廷裡的說法!管不了我這個流花河畔自由自在的野人!」

  「你——」高煦一時為之氣結,卻是無話可說。

  無論如何,對方上門贈皮,總是一件好事,況乎今日之勢,已是「太阿倒持」,自己一方能夠倖免於難,已是阿彌陀佛,那裡還敢故意招惹?

  這麼想著,高煦臉上便自又流露出一片笑容,「那麼我就代聖上先謝謝你了,今夜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不錯。」君無忌炯炯目光逼視著他:「再就是奉勸你少行不義,你的一舉一動,莫謂人不盡知,離地三尺有神明,若是落在我的眼裡,再見面時,祇怕就不是今日這個局面了,望你好自為之!」

  話聲出口,身形已陡然拔起,宛若怪鳥凌空,噗嚕嚕夾雜著一片疾勁的衣衫飄風聲,已遁身三數丈外,落足於一棵巨松之梢。

  那松樹高度有數丈,聳然矗立,尖梢部份尚還聚集著未融的白雪。君無忌身子一經落下,只簌簌落下來幾片雪花而已,眼見他偌大的身子,彷彿粘在了樹尖上,一任上下顫搖,並未能使他腳下少移分毫,正是武林中難得一窺的「風擺殘荷」身法,直把目睹下的高煦,看了個目瞪口呆。

  夜月下,君無忌身軀再聳,長空一煙般,已是消逝無蹤,卻自樹梢上落下了簌簌白雪。

  佇立翹首的高煦,恍然覺出了寒冷,有「遍體颼颼」的感覺。

  數一數這群孩子一共是二十八人,最大的一個叫「鳳姑」,是個女孩子,今年十五歲,最小的一個叫「龍生」,今年才八歲,濟濟一堂,卻是夠熱鬧的。

  君無忌一一巡視,善加安撫,十分欣慰地點頭道:「夠了,就是二十八個吧!不能再多啦,再多我就照顧不過來了!」

  山神廟裡經過了一番佈置,煥然一新,新桌子、條木長板凳,一概由君無忌出資,親自動手,努力逾月,終於看起來像個教室了。

  廟外有大塊的空地,巨松環峙,翠草如茵,功課之餘,君無忌就帶領著他們在此唱歌跳舞,每日還供他們一頓午飯,日落之前,孩子們各自回家,便只剩下了小琉璃一人。

  他原本就住在這裡,現在更分不開身了,君無忌授以重任,要他負責分配管理這群孩子的飲食雜務,由一個叫「鐵彈兒」的大男孩會同他一起負責,兩個人倒很能盡職,居然管理得井然有序。

  孩子們都聰明活潑,清一色的都是窮苦出身,原本飯都吃不飽,那裡還有讀書的命?偏偏這個「君探花」不辭勞苦,在小琉璃的帶領之下,一一造訪,苦苦勸說,每戶給了一兩安家銀子,才把這些苦孩子,由父母身邊帶來這裡。

  二十八個孩子按年歲智愚之差,分成了三班,分別授以不同課業,不過三數月,已有了十足進步。一切的書墨紙硯,外加午膳一頓,所有經費,全都出自「紅毛兔子」身上。想想看小小一張紅毛兔皮,便能值上幾兩銀子,即使一天一隻,應付這些開銷,已是綽綽有餘的了,白白地便宜了流花酒坊的孫二掌櫃的,笑得連嘴都歪了。

  春雨新霧,春陽斜照,君先生又在教孩子們唱歌跳舞了。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飢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紗一丈綾,繫向牛頭充炭直。」

  君先生心懷大慈之人,以其生具至情,載歌又舞,確能唱盡詞中辛酸,孩子們天真爛漫,和聲齊唱,彙集成一片暖洋洋的洪流,洋溢著的純情至愛,一如和煦春風,吹遍了附近每個角落,就連枝頭小鳥也似有所感染,變得靜寂無聲了。

  「好極了!」

  一曲方終,傳過來一個人鼓掌叫好之聲。春暉裡,這個人就佇立在面前的一棵巨松之下,滿面笑靨裡展示著銀樣的一頭白髮,團團的一張圓臉,其實無需笑來點綴,早已喜氣洋洋。

  身上是那麼華麗的一襲錦袍,色作銀灰,映襯著滿頭白髮,一上來就給人親切慈祥的感覺。更何況那般文雅的舉止儀態,在在說明了老者的深具內涵,不可等閒視之。

  那麼白嫩的一雙手,偏偏還留著晶瑩透剔的長長指甲,簡直可以比美婦人,任何情況下,這樣的一雙手,都極引人注目。

  也許因為這樣,老人只拍了三下手,便自垂了下來,卻仍然為人注意到了。

  比較起來,他身邊的那個黝冷精壯漢子,可就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粗獷神態了。

  地上擱著挺大又沉的一個挑子,不用說這是主僕二人購物回來,經過這裡,走累了正在歇腿兒!

  那漢子身高七尺,十分矯健形樣,對照之下,銀髮老人的文靜儒雅,簡直是迥然不同的兩種形態。

  巨松聳峙,白雲縹緲,兩個人的忽然出現,宛若畫中仙人,遺憾的是錦袍老人頷下少了一種同他髮色一般顏色的長鬚,否則簡直就更像了。

  孩子們相繼轉回廟堂,這一節課是習字,由小琉璃與鐵彈兒分發每人紙墨,督促著寫字臨貼,君無忌卻借故抽身,來到了山神廟外。

  「這位就是君先生了,失敬,失敬。」一面說著,銀髮老人向前踏進了幾步,遠遠向著君無忌打了一躬。

  君無忌側身而避:「不敢當!」只說了這三個字,卻把一雙深邃的眸子,緊緊地逼視著對方,臉上不著表情,靜觀事態發展。

  銀髮老人呵呵笑了。「老朽吳波,久聞先生大名,無緣識荊,今聞先生在此山神廟設館授讀,學生多是本地貧苦人家,先生義務教學,不受束修,反倒貼錢供應書物膳食,這等義行,前所未聞,真正愧煞老朽,是以不揣冒昧,登門造訪,不敢說共襄義舉,卻有心傚法先生,追隨驥尾,也為此鄉梓地方,略盡綿力,這就於願已足了。」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自連連打拱不已。

  老人臉色紅潤,非但不見一條皺紋,竟然連鬍子也不見一根,聲音清脆,一如童子,全身上下不著一些兒世俗風塵氣息,甚似富貴中人,卻又並不盡然——

  君無忌微微點頭道:「原來這樣,那麼足下的意思——」

  銀髮老人道:「先生寶舍可在附近,如不嫌冒犯,可否——」

  「那倒不必了,」君先生搖了一下頭,微微笑道:「這裡地方窄小,除了課堂之外,別無容身之處,卻也不便款侍貴客了!「

  「那裡,那裡,先生太客氣了!」一面說,回身招了招手,身後那個魁昂漢子,即忙將地上擔子挑起,咯吱吱來到近前。

  「這是賤僕吳山!」

  隨向吳山道:「這位便是傳說中的那個君探花,君先生,還不見過?」

  吳山怔了一怔,退後一步,抱拳道:「參見先生!」進退有止,反倒不似主人過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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