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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這麼吧——」君無忌深深地出了一口長氣,像他這麼豁達的性子,竟然也會遇見難以決定的事,畢竟他胸懷赤誠,深具睿智,對於面前的這個紫衣人,他容或是另有感觸,卻非局外人所能旁敲側擊的了。那是一種十分奇特的表情,當君無忌湛湛目神頻頻向對方紫衣人注視時,深邃的目光裡所顯的神采,極其複雜,時而凌厲,時而平和,似又蘊含著幾許屬於人類天性中至美至善的情致,卻有一道急發的怒流,霎時間攻心直上,所顯示在他眼神兒裡的光彩,立時趨於錯綜複雜——君無忌不便再這般向他注視下去,遂即移開了眼光,他很了解自己的情緒。正因為這樣,他才暗中提醒著自己,不便再有所逗留,要快一點離開這裡了。

  「君子有成人之美,足下既然執意非要買這塊皮子,我便只有雙手奉上之一途!錢,我卻是分文不收,你拿去吧!」

  霎時間鴉雀無聲。整個酒坊裡,一下子靜了下來,蓋因為君無忌的這個決定,大大出乎了他們意外。

  尤其是孫二掌櫃的,在乍然聽見這句話時,瞪著那雙紅眼睛珠子,幾乎從那雙眼眶子裡滾了出來。什麼?白白送給了人家!分文不取?放著五千兩銀子不要,這傢伙別是瘋了吧!

  君無忌果真有慷慨贈皮之意,說了這幾句話,再也不打算多作逗留,這就要轉身而出。

  「站住!」紫衣人大聲地喚住了他,一雙炭眉霍地倒立而起,緊接著發出了一陣子宏亮的笑聲。「倒是我看走了眼啦!方纔多有開罪,朋友你萬請海涵!」說時,紫衣人雙手抱拳,向著君無忌深深作了一揖,這番動作,其他人倒也不以為奇,卻把一旁站立的藍衣瘦漢看了個目瞪口呆,不禁大吃一驚。

  所幸,他的震驚,由於對方君無忌的回身而避,不與承受,一時為之大見緩和。那是一番內心的雷霆震驚,局外人實難體會。

  「這就不敢當了。」君無忌臉上可絲毫也沒有喜悅之情,那一張頗稱英俊的臉,這一霎竟像是著了一層寒冰般地冷,蒼白。「萍水相逢,難承足下之大禮,人生聚散,原本無情,誰又知道你我下次見面,是一番什麼樣的景況?」他像是十分感傷,說著說著,可就由不住笑了,笑聲裡充滿著刻骨的陰森。

  紫衣人微似吃驚地揚動了一下濃黑的炭眉,在他眼睛裡,對方這人無疑更見神秘,正因為如此,才自引發了他的好奇。「說得好!」紫衣人深邃的眼睛,直刺向對方面門:「正因為這樣,我才更不能平白收受你的大禮。足下如是刻意不收我的銀子,我便也只有望皮興嘆,悵恨而歸了。」

  君無忌微微一笑,笑得十分牽強。無論如何,這裡他是不欲久留了。他甚至於不再多看當前的紫衣人一眼,便自轉身向外步出。

  卻有一股凌人的罡風,隨著他轉過身子,猛厲地襲向他的後背。這當口兒,藍衣瘦漢正自起步跨出,緊緊躡向他的身後。

  君無忌「刷」地擰過身子來。藍衣瘦漢卻也沒有退開的意思。

  對方臉對臉的乍然接觸之下,酒坊裡突似起了一陣子狂風,藍衣瘦漢那一襲肥大的衣衫一時由不住獵獵作響為四下起舞。他總算挺立不移,足足地堅持了一段時候。

  然而,就在君無忌作勢,再將向前踏進一步時,藍衣人卻不得不現出了難當的牽強。是以,君無忌即將踏出的這一步,也就不再踏出。對於任何人,他總是心存厚道,只是一旦敵意昭然,對壘分明時,他的出手,也較別人更不留情。

  紫衣人重重地頓了一下腳,頗有責怪之意地看向藍衣瘦漢:「你怎麼叫他走了?還不給我快追!」

  藍衣瘦漢微微點了一下頭,臉上帶著幾分牽強,大步向外跨出。

  酒坊外,四野蕭然。三五面粉紅色酒幟,在風勢裡噼啪作響。卻有六名身著灰色厚衣的勁裝漢子,散立四下,乍見藍衣人現身,立時聚集過來。其中一人,用手向著一邊指了一指。順其手指處望去,視野極是遼闊,紅花綠樹,備覺醒目,流花一河燦若亮銀,有如一匹白綾錦緞,展現此蒼冥暮色當前,卻已看不見前行君無忌的人影,他敢情已走遠了。

  藍衣人不覺苦笑一下,深邃的目神裡,顯示著驚悚與傾慕,卻又似失落了什麼似的遺憾——

  緊接著紫衣人亦由裡面走出來,身後的青衣長隨,趕緊把一襲銀狐長披為他披上。

  拉下了斗篷上的風帽,紫衣人越見氣勢軒昂。

  四下裡打量了一眼:「人呢?」

  「走了,」藍衣瘦漢略似汗顏地搖著頭:「好快的腳程!追不上了。」

  「你也太——」原想說「你也太沒有用了」,無如想到藍衣人平日的忠貞不二,護主心切,非比一般手下,顯然亦是「性情」中人,這類奇人網羅不易,平日籠絡尚恐不及,自不便開罪,是以下面要出口的幾個字便省了下來。

  似有說不出的悵恨,紫衣人恨恨地道:「這人姓什麼叫什麼?你們誰知道?」

  「回爺的話,」開口回話的是孫二掌櫃的,上前兩步,弓下了腰:「這位大爺姓君,都管他叫君探花。」

  「君探花?這名字倒是新鮮。」

  「是很新——鮮——」孫二掌櫃的瞇縫著一雙火眼,風乾橘子皮似的一張黃臉上硬擠出了一抹子笑,這哪是笑?簡直比哭還難看!手裡托著那塊「赤免」皮子,孫二掌櫃的還在眼巴巴地等著「打賞」呢!

  「你知道他住在那裡?」

  「這——不知道!」二掌櫃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地:「沒有人知道——啊——」忽然他想起了一個人:「小琉璃!」

  「誰是小琉璃?」

  藍衣瘦漢狠狠地拿眼睛「釘」著他:「留神你的嘴,這可不是你信口雌黃的地方。」

  「小——小人不敢!」孫二掌櫃的差點矮下去一半:「真的是有這麼個人,叫——叫小琉璃,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那位君先生的住處。」

  「他人呢?」

  「這——小人可就不清楚了!」

  「那不等於白說麼?」藍衣瘦漢兩隻眼直瞪著他:「到那裡才能找著他?」

  「這——」孫二掌櫃的想了想說:「這小人知道,讓我想想,啊,他是住在七星岡老城隍廟裡,只要找著了他,就能找著那位君先生。」

  已有人把紫衣大爺的坐馬給牽了過來,好駿的一匹伊犁馬!雕鞍銀穗,金蹬錦轡。緊繫在馬首兩側的兩蓬紅纓,隨風引動得簌簌直顫,可以想知一旦撒開了,該是何等雄姿!

  見馬有如見人,紫衣人的身分也就可以想知一個大概了。連同外面散立左右的六個灰衣勁裝大漢,全數上了坐騎。紫衣大爺這就要走了。

  孫二掌櫃的慌不迭趕上幾步,雙手高舉著那個「赤兔」皮:「大爺這塊——皮子——」

  一陣大風,颳起來地上的沙子,幾乎迷了他的眼睛,嗆得他直咳嗽。

  「哼!」紫衣人冷冷地說:「等找著了他本人再說,我們豈能白收人家的東西?」

  「那——也好,小人就先收著好了!」

  紫衣人夾了夾馬腹,坐下駿馬潑剌剌風也似的竄了出去。身後扈從,眾星捧月般疾跟而上。

  亂蹄踐踏裡,藍衣漢子的坐馬特地打孫二掌櫃的面前經過,抖了抖袖子,落下了黃澄澄的一件物什,算是一行人吃喝的酒錢。

  像是疾風裡的一片流雲,眨眼的工夫,一行人已跑沒了影兒。

  那是老大個兒的一錠金子,在地上黃澄澄的直晃眼。孫二掌櫃的拾在手裡掂了掂少說也有五兩重,一時嘴都笑歪了。身後聚集了好些人,都當是二掌櫃的今天碰上了財神爺,一雙雙眼睛可都盯在了那塊黃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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