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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不許再提他!」李無心重重地拍著椅子的扶手:「我說過了,他已經死了!」

  「可是——他卻不相信——他說他一定要找著他,娘娘——」沈瑤仙一時忍不住說出聲來:「活著要人,死了要骨——他是這麼說的,真的——」

  「你敢!不要再說了!」這聲喝叱,醍醐灌頂般地制止了沈瑤仙的悲泣,她卻是那麼的迷惘,心裡像是有一百個繩結那樣地解不開。這又是為了什麼?母親對她親生的兒子——難道她真的期望那個曾是她魂牽夢縈的親生兒子死了?還是他真的已經死了?

  祇怕這個謎底永遠也揭不開了。

  「孩子——好孩子——」母親伸出了那雙白皙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女兒的長長髮絲。她的心彷彿再一次為之破碎:「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知道吧!我的心!早就已經死了,不再存任何的指望了——」聲音裡充滿了絕望。「哀莫大於心死」,敢情她的心早就已經死了。

  「傻孩子——」李無心面白如雪:「我不是隨便說說的,我有——證據——他真的死了——」說到「死了」二字時,兩行清淚,己自奪眶而出。

  「娘娘——您——」

  「不要再說了——」一縷苦笑,顯現在李無心蒼白的臉上:「忘了這件事吧——答應娘,嗯!」

  沈瑤仙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卻仍是解不開心裡的那個繩結。

  「人俊這個孩子,要是真的為這個出走,我倒是錯怪他了,不過——」李無心卻又寒下臉來:「他竟敢不聽我的話,讓我傷心,我算白疼他了。」

  人俊,苗人俊,那個承她養育,傳以武功,而後離家出走,讓她傷心失望的人。

  「搖光殿主」李無心目光再轉,無限慈愛,卻又似別有深意地落在了沈瑤仙的身上。

  面前的這個少女,有著高挑的身子,細腰長腿,已是出落得異常標緻。其實她出身良好,母親原就是深具姿色的淮上佳人,父親為官早死,沾著了一點姻親的關係,她母女便投奔自己來了。那一年,這孩子不過才兩歲,還在襁褓之中,她能懂什麼。

  沈瑤仙被看得直納悶兒,靦腆地向母親回看著。長長的眼睛裡,交織著無限迷惘卻掩不住隱現於眸子深處的湛湛目神,有棱有角極見凌厲。這是她內功精湛,到了一定界限的現象——「藏之於五腑六脈,神現於一頂天窗」,那「天窗」便是人的一雙眼睛,她敢情早已是內功大成了。只是,卻太凌厲,瞧著有些怕人。

  不只是凌厲而已。瞧她遄起的一雙濃眉,簡直像煞她那個死去的親娘,再襯上直挺的那根鼻樑骨,美是美矣,怕是倔強勝過男兒,自古以來,這相貌必屬貞節烈婦,出落風塵,必為俠女,那是寧折也不彎曲的典型樣兒。

  「果真如此,怕是把她的終身誤了——」

  這麼想著,李無心未始沒有一些兒愧疚,漸漸地開始明白過來,何以與苗人俊同生共長,情若手足,才貌俱行匹配,偏偏那一顆少女芳心,竟似別有所屬。

  一個念頭,閃電般自心上掠過:苗人俊的離家出走,怕是為情勢所逼,男女婚嫁之事,是應出自雙方心甘情願,可是一些兒勉強不得,果真是這個丫頭,執著於自己早先的一句痴心妄言,把「死了」的人,當活人來守,可就不怪乎苗人俊的碎心與出走了。那「活著要人,死了要骨」的淒淒一句斷腸言語,不正是最為確切的憑證嗎!

  李無心一念及此,禁不住吃了一驚。

  畢竟她養性功深,饒是如此,臉上卻沒有現出絲毫異態。長久以來,她給人的感覺,一直便是冷漠、嚴厲的形像,若是忽然有所轉變,即使和藹可親,亦免不了啟人生疑。

  「我幾乎忘了——」打量著面前的沈瑤仙,她冷冷地說:「冬梅回來了?」

  沈瑤仙點頭道:「回來了,我正要稟告娘娘——」

  「怎麼,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沒什麼大不了,」沈瑤仙略似遺憾的樣子:「她受了點傷,傷勢不太嚴重。」

  李無心微微一愣:「冬梅受傷了?傷在那裡?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娘娘,冬梅昨天晚上才回來!她很害怕!」

  「怕什麼?」

  「怕娘娘責怪她!」沈瑤仙訥訥地道:「她像是吃了不少的苦,人瘦多了!」

  李無心點點頭,臉上不著表情地道:「我知道,你是在為她求情?」

  「那倒不是——」沈瑤仙臉上現出了一片笑靨:「娘娘,冬梅嚇死了,您就看在她從小跟隨的分上,饒她這一次吧!」

  李無心冷冷一笑:「搖光殿出去的人,居然會失手外人,而且還受了傷?叫她進來!」

  「她就在外面!」沈瑤仙遲疑了一下,隨即向外步出。

  「冬梅」來了,那個此前傷在君無忌手上的綠衣姑娘。在面謁殿主李無心的一霎,顯然是過於驚嚇,簡直魂不附體。叩頭請安之後,只是在地上簌簌打抖。

  沈瑤仙輕輕一嘆說:「你的功夫不如人,吃了虧,這不是你的錯,只是這個傷你的人太叮惡。冬梅,你把所遭遇的一切,告訴娘娘,卻不許有一字撒謊,知道吧?」

  「婢子知道——娘娘開恩——」

  這「娘娘」二字,顯然已非僅限於「母親」的專稱,是否有皇族正殿各妃的寓意在內,卻是至堪玩味。多少年以來,整個「搖光殿」的人,俱都遵循著這個若似親密,卻又極尊隆高的稱呼,來稱呼這個高高在上的女人。

  事實上李無心確似有高貴的氣質,以及不怒自威的「後儀」,然而亦不過取其具體而微的形像而已。無論如何這「孤芳自賞」的隔離式生活,較諸真實母儀天下的一國之後,在其實際意義相差太過遙遠。李無心是否因為如此而心存遺憾,抑或是別具深心,便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叩頭站起之後的冬梅,並不曾因為「娘娘」的沒有立刻降罪而心存倖免。她甚至於不敢抬起頭來,向正面而坐的娘娘看上一眼,反之,李無心那一雙冷峻的眸子,在她人見之初,跪地叩頭的一霎,早已把她看得纖微畢現,十分清楚。

  「你的右臂受傷了,是不是?」

  「娘娘明察。」冬梅深深垂下了頭。

  「過來讓我瞧瞧!」

  「娘娘!」冬梅踟躕著,向前面走了兩步。

  「娘娘!」沈瑤仙代為緩頰地道:「我瞧過了,不過是傷了些筋肉,只是——」

  李無心微微搖了一下頭:「你不必多說,我有眼睛,冬梅,你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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