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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君无忌同着小琉璃一径来到门外,才发觉到各处买卖都已悬起了灯,这里位处通衢道口,自是十分热闹。应天府为当今天子所在,自有一番不同于别处景象,一式的青石古道,打扫得很是洁净,这时华灯初上,夜幕方垂,一天炎热下来,到此才有了些凉意,屋里的人捺不住燠热,都走了出来。有人干脆把桌椅搬到外面,大姑娘小媳妇儿,也都不嫌害臊,人手一把扇子,叽叽喳喳叫笑一团。

  说到扇子,这里的样式也较别处为多,一般粗汉、老公公、婆子用的多是“蒲扇”,姑娘媳妇们用的是“团扇”,至于斯文点的人,或是读书仕子用的却是“折扇”了。

  小琉璃看着眼都花了,心里盘算着到底江南就是江南。比之“塞外江南”之称的凉州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在凉州赤身露体的穷人多得是,十八九岁的穷人家姑娘,连一条遮羞的裤子都弄不周全,夏天一到,只有闷在家里。非万不得已,连门都不敢出,那里风沙又大,几天不洗澡,一个个都成了“九纹龙”,真像是泥缝里钻出来的猴子。哪像这里的人,人人穿红着绿,非绸即缎,干干净净的好不风光。

  小琉璃边看边想,说不出的自怨自艾,心里更像是岔着一口闷气,却不知该向谁发?同样的是人,人比人可真能气死人,“橘逾淮而枳”,怎么一到了这里就不同了呢?

  君无忌却似由他脸上看出了端倪,站住脚道:“你看这里好么?”

  “哼!太好了,只是咱们那儿——可又太坏了——”一面说,鼓起腮帮子,像是跟谁呕气似的。

  “人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天生下来就是如此!”君无忌脸色和平地接下去说:“就拿凉州来说吧,不一样也是不同么,有人住高楼,穿华衣,骑大马,有人衣不蔽体,沦为饿殍,天道原本已是不公,倒也不去说它了,这其中正是缺少了人为的因素,才至于更加糟糕!”

  “什么是——人为的因素!”

  “这个你当然还不明白。”君无忌微微一笑:“人为的原因,就是说管理百姓的方法制度不好,一个能为百姓打算,造福老百姓的国家,才有好的衙门,我们的国家,一切的好东西,却都是属于皇帝的,属于朝廷百官的,他们予取予求,贪得无厌,老百姓的日子自然就不好过了,你想想看,皇帝和大官,一个人可以娶几十个老婆,几百几千个老婆,而普通的人呢,有的人连一个老婆也讨不起,这就是制度不好,不公平,有钱有势的人只为了他们自家着想,无势无钱的穷人,怎么会不倒霉呢!”

  小琉璃说了一声:“对!”恨恨地咬着牙,却又重重地叹了一声道:“听先生这么一说,我总算明白了,要想百姓过好日子,非得有个为百姓设想的好衙门不可!”

  “对了!”君无忌一笑说道:“有了好的官,好的制度,老百姓才能有发展,剩下来的一半,全在百姓自己努不努力,成不成器了。”

  小琉璃点点头说:“这个我懂,自己不努力,天上也不会掉下馅饼儿来,只是——同样是人,生在这里和生在我们那边就差远了,看起来老天爷也是不公平的啊!”说时他的一双眼睛。只管瞅着路边上熙攘来去,打扮得花花绿绿的行人。

  君无忌看着他不觉一笑,这也难怪,试想小琉璃自幼生长在穷苦的塞外,风沙尘土,日与牛羊为伍,这般的生活文明,他当然是不曾经历过了。虽是这样,君无忌仍不免要提醒他道:“你看他们都很富有快乐么?不要被表面的现象把你迷住了。”

  说时一群约有五六个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姑娘,在一个老妈妈领头带领之下,从二人身边走来,领头的婆子,手持着大蒲扇。差一点拍在了君无忌身上,身后的几个姑娘,一个个眉飞色舞,像是苍蝇见了肉似的,一窝蜂般地直向着君无忌身上偎来。

  小琉璃还直希罕,君无忌早已挽着他快速避开,接连几个转弯,来到了一处檐角下。

  “这——是干什么的?她们要干什么?”

  “这就是我正要告诉你的了!”君无忌面现悲悯地道:“她们都是出卖灵肉的堂子里的姑娘——妓女!”

  这么一说,小琉璃才明白了,眼睛一转,才自发觉到行人之中,这类女人为数不少,一时大惊失色,脸也涨红了,只羞得发慌。

  “你看,你才一听见这种事,脸都红了,难道她们身操这种贱业的人,不知道羞耻么?除了极少数自甘堕落的人以外,这些姑娘都是为生活所逼迫的可怜人家出身,生不由己地卖身娼门,有的替父母还债,有的赚钱养家,她们快乐么?富有么?只怕比你更不如——”

  君无忌接下去说道:“除了皇帝、官吏、一些奸商地主之外,我们国家的老百姓,都是一些苦哈哈。你看这里的人一个个穿着漂亮,打扮入时,有一半原因也是因为这里是皇帝的脚下,如果转换一个地方,虽然同是江南、可就又自不同,反倒不如你的家乡那边穷得表里一致,一点也不浮华做作的,人人务实吃苦,令人钦佩了。”

  小琉璃眨着眼睛,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这七、八个月来,他跟随君无忌念书,特别是聆听了许多类如今天的教育,不知不觉收获颇大,这时谛听之下,心里自个盘算,便不再出声。

  却见一个断膝要饭的汉子,身后拉着一群小要饭的,寄梭人群里行乞,猛可里撞着了当前两个衙门公差,逃走不及,被二差人赶上去狠狠抽了一顿皮鞭,大哭小叫,一行人抱头鼠窜而去。那打人的公差,手叉着腰,气呼呼的大声骂道:“妈妈的,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天子脚下耶,臭要饭的!下次再看见你们,老子扒你们的皮!”

  小琉璃气红了脸,待要耸动。却被君无忌拉住了,制止道:“算了吧!你管不了的,我们走吧!”

  “每个地方都是一样!”君无忌语气平和地道,“只有我门老百姓自己当家做主,也就是孟老夫子说的:“天听自我民听,天观自我民视,到了那一天,人才不会被人欺侮。大家才有好日子过!”

  说时,他内心其实十分沉痛,盖因为当今掌握蚁民生杀予夺大权、骑在人民头上的这个天子,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大哥朱高炽——当今太子,二哥朱高煦——今日汉王,三哥朱高燧——今日赵王,这些人无一不是极权专制下的代表人物,妄想推翻暴政,改善民生,第一个要打倒的就是他们。

  这些年来,他足迹遍踏北地各省,眼见民生疾苦,越觉得帝制千年,遗害太深,本朝皇帝固不能以昏君论之,唯一意好大喜功,动辄兴兵,全不顾百姓厌战,民生疾苦,大军所至,予取予求,烧杀奸掳,其悲惨有甚于敌人之入侵。每见及此,内心有似刀割。

  这情景,好大喜功的皇帝朱棣未必知道。自然他手下的百官无能,儿子高煦的阴谋夺权,兄弟不合,忠奸不分,就更不能一一上达,使他全然了解。这便是他此行来到这里的目的之一,他要伺机进宫,见见这个记忆中还不十分清晰的父皇,面禀一切,以尽人子之道,最重要的是,他要由这个未曾谋面过的父亲嘴里,亲口道出母亲的下落,她是否真的已经死了?死于那把无情的大火!

  天色渐晚,各处灯光却更显得璀璨刺眼。原来这里地处最繁华的一个夜市,再走走,更见热闹,除了夜市买卖商家之外,更有卖艺街头的各样杂耍,极是热闹。

  君无忌略事顾盼,兴趣不高,小琉璃却看得眼花缭乱,简直舍不得走开。

  二人走马看花地看了一会儿,却见当面耸立着一座庙宇,宇匾上塑着“金泉寺”三个大字,却是本朝开国皇帝太祖的手书。

  原来明太祖早年在皇觉寺当过和尚,及至濠州起义,自称吴王,打平天下当了皇帝,生性里仍有那么一点“禅”踪,地方官便以此投其所好,遇有什么较大规模的寺院落成。便专书上折,求其大笔一挥,赐下个匾额。光耀宗里,这块“金泉寺”的匾额,应是无有例外,便是这样留下来的。

  君无忌来到近前,抬头观望了一下,只见匾额下款留书为“朱元璋书”、“洪武二十三年庚午仲春”。

  这朱元璋亦是自己的祖父,想到他当年濠州起义,初从郭子兴,俟后渡江略地,转克金陵,大败陈友谅,立为吴王,逼得元帝败走开平,自此称帝天下,也算是一世英雄。当时群雄割据,能为他一一击破,联合一统,该是多么不易,应是天命所归。

  只是这个人器量太狭,嗜杀成性,难与人共得富贵,俟后的大杀功臣,以及李善长、蓝玉、冯胜、傅友德等国公的先后赐死,更证明了他是一个典型的自大独夫,心里是容不得人的。

  其实古来开国君主个个如此,都是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之辈,当初利用你打天下时,一意示宠,当你亲皇老子般地服侍,一俟江山到手,便自反脸成仇,无所不用其极,可见权势之与人流毒之深,其害之大,自己何幸,竟在一开始便自跳出了这个争名夺势,骨肉相残的是非罪恶圈子。此刻回头,想一想也是可怕。

  他不禁又自想到,自己的身世,是否真的不为外人所知,抑或已有泄漏?只瞧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对自己的狠毒迫害,却又不使风声外传,一切俱像是在秘密中进行,这其中显示的诡诈,确是大堪玩味,断非形诸表面的那样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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